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九九神咒 作者:安东尼·布彻 内容简介 专门揭露宗教骗局的作家沃尔夫,被洛杉矶光明之殿的教主哈斯佛下了毒咒,就是著名的九九神咒。谁能想到,奇异的咒语竟然成真!沃尔夫在家里遭近距离枪击而死,现场门窗紧闭,是一桩不折不扣的密室犯罪。 正在警方的调查没有进展,案情扑朔迷离之际,乌秀拉修女却指示关键线索,怪异的案情开始露出真相推理小说史上杰出的修女侦探走上舞台! 本书是向卡尔的密室推理名作《三口棺材》致敬的作品,亦是推理界德高望重的大师安东尼布彻最经典的密室杰作。 第一章 九九神咒的威力被彻底摧毁了好长一段时间以后,麦特·邓肯正在查阅洛杉矶各报的档案资料,为一篇针对陆续实施又徒劳无益的低俗滑稽歌舞检查制度的特稿做笔记。这个主题很有卖点;可以加上正风小组临检的新闻照片……麦特越想越满意自己的工作,一时之间甚至忘了对图书馆的禁烟规定感到不悦。 可是当他翻到一九四〇年复活节周日的厚厚一大叠报纸时,他立即忘了低俗滑稽歌舞这回事。版面上浮现一则则编辑刻意编在一起的相关新闻。麦特记得当天早上他读过报纸。他一定读过;可是他不记得曾经看过这些小新闻。当时这些新闻一定毫无意义;他眼神呆滞地看着哈里根、马歇尔和哈斯佛等人的名字。但现在他明白了;这是那件案子的缩影——一篇预知记事。 系列报道中的第一篇显然是出自将来想当专栏作家的年轻记者之手: 复活节延迟一个星期 一九三九年的感恩节也许早到一个星期,但今年有所补偿了。一九四○年复活节延迟一个星期。但别让这件事影响你在总统初选的一票。这项传统上的震撼,并不是来自华盛顿。 事实上,据光明之殿的领袖哈斯佛表示,这根本不是摇撼传统,这就是传统。哈斯佛知道,他当时就在现场。 你知道,因为哈斯佛是永世流浪的犹太人【注:Wandering Jew,据说因其嘲弄了受难的耶稣.被罚流浪至耶稣再现。】,至少他是这么说的。而当你坐在光明之殿看着霓虹灯闪烁在他的黄袍上,不知怎的,你就是不想驳斥这样一个小小的论点。 “福音都错了,”哈斯佛昨天向世人宣布,“真正的福音是我三年前在西藏某个喇嘛寺发现的亚利马太的《约瑟福音》;在福音中你们将读到基督在逾越节过后的那个礼拜五被钉在十字架上,我也记得是这样才对。 “因此我们光明之殿将在洛杉矶小规模带头庆祝真正的复活节。迟早所有的基督教会都将加入我们。” 记者对这第一手证词佩服得五体投地,因而忘了问黄衣人,福音中是否提到复活节那只兔子。 光明之子——麦特边看报纸边想——在当时的确可笑。正适合用打字机打笑话比思考还快的毛头小子。当后来全洛杉矶都在讨论哈斯佛时,麦特不知道这名记者是否写了任何相关报道,当时许多人都看到了光明,更多人对私刑议论纷纷——但是没有人笑得出来。 接下来的一则新闻也许有其好笑之处,但是记者刻意忽略它: 律师重新开始公共活动 “沉默对一个人的灵魂有益。” 这是洛杉矶名律师R·约瑟夫·哈里根,昨晚在他暂停政治活动四十天之后对大众的交代。 “在国家目前的情况下,”哈里根在哥伦布市骑士团的后四旬斋戒宴上说,“没有人能保证自己在公开演讲时不会掉入愤怒这个可怕的罪恶里。有鉴于此,我在斋戒期间停止所有的公开演说。 “但是一个人对自己的灵魂有义务,对自己的国家也一样有义务。我很高兴我的沉默期已经结束。我乞求上帝保佑我,让我别发怒,也祈求他让我永远都不会丧失我的义愤之力。” 如往常一样,哈里根的演讲行程表排得密密麻麻。这星期他将对女性选民联盟、青年共和党、农民联盟和圣名社发表演说。 再来是一则藏在报尾的小新闻: 礼拜堂捐赠典礼 明天,复活节后的第一个星期一,伯大尼玛莎修道院的新礼拜堂将由约翰· J ·坎特维尔主教揭幕。礼拜堂为艾伦·哈里根捐赠,以兹纪念筚路蓝缕的鲁夫斯·哈里根。 第三则有关哈里根的消息在出版情报栏上: 《从我的绵羊身上剪毛》,A·沃尔夫·哈里根著,修订版,冒险屋出版。揭发宗教诈骗的新书,必读——特别是在洛杉矶。 麦特猜想,在那个复活节周日,好事又善推理的人早就能将这四则新闻拼凑在一起。沃尔夫·哈里根的姓名可以和乐善好施的艾伦及四处演说的约瑟夫串连在一起;而他的著作主题显然和哈斯佛有些关系。但就算是平静休会中的第欧根尼俱乐部的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注: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哥哥。据说他的观察力比弟弟更强,平日常去孤僻者组成的第欧根尼俱乐部,详见《归来记》中的《希腊语译员》和《最后致意》中的《布鲁斯-帕廷顿计划》。】 也无法将这四则新闻和第五则连在一起。 尸体身份确认 上周三在迪波工会附近的铁轨上发现的那具血肉糢糊的尸体,今天确认为J· J·麦迪森,五十一岁,退休标本师,家住巴勒摩路二二三四号。泰伦斯·马歇尔警官经由追踪死者身旁被压碎的眼镜编号,确认了死者的身份。 之前由于尸体无法确认而延宕的验尸程序,将在明天进行。 那项确认工作干得好,麦特心想;不过,当然,他现在对马歇尔的这种实力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他很好奇验尸报告怎么写,也想知道对于报纸将自己和所谓的“灵体杀人案”风马牛不相及地扯在一起,那位退休标本师有何感想。 对于接下来的新闻,也许凡事喜欢假设的迈克罗夫特很快就能进入状况: 陪审团对“占卜师”意见分歧 赫曼·萨斯默,也就是人们比较熟悉的印度宗师马侯帕达亚·维拉圣南达,在华伦·席尔法官解散无法针对他诈财做出一致判决的陪审团之后,昨天又开始自由地替人占卜。 萨斯默被大陪审团以使用各色墨水替寂寞妇女算命的罪名起诉时,一名地方专栏作家替他取了“城市占卜师”这个绰号。据说墨水的颜色是根据妇人所付的金额多寡而有所不同。 谣传陪审团收贿,结果十一票对一票做出无效的判决。 最后一则新闻,当然,和黄袍并无直接关联,只是将麦特扯进这件案子罢了。新闻内容很简洁: 二十二名作家遭解聘 工作计划局昨日宣布,为了节省开支,加上必要的地方性赞助难以募得,本月底将解聘地区“作家补助计划”中的二十二名作家。 在复活节周日早上的六则新闻中,这是麦特读得最仔细的一则。 复活节之后的那个周一(当天伯大尼玛莎修道院的哈里根纪念礼拜堂揭幕),他是在办公室得知这项消息提早上报的。人事部尚未将解聘通知发出去,甚至将等到周末才宣布谁将收到解聘通知。大概是某个知道自己将被解聘的人在这段过渡时期草莽行事——这是投机分子才想得出来的事——不人道地忽略了此事对所有不知即将被砍头的同侪所造成的影响。 倘若被解聘的人是——唉,他以前在私人企业服务时就常被解聘。资历最浅的人总是第一个被开除。也许你会再找到一份新工作,然后公司删减人事支出,你又成了新人。所以他又回到以前的生活模式:白天找工作,晚上写言情小说。有时候小说卖得出去,泰半【注:大半,大多。】的时候则否。 麦特仍然非常年轻,但他现在已经对辞职有某种程度的痛恨。唯有想到从前那段日子他才笑得出来,那时他一有足够的钱就会带女孩子出去,女孩子则会滔滔不绝地说:“那么,你是作家啰!哇,那一定很好玩!” 麦特试着不去想解聘之事。他振作精神认真地读着圣母教会史,仿佛打算留下来完成工作似的。但偶尔,在孜孜不倦的同时,他心中悄悄升起一股无助的希望,希望自己相信正在读的这些东西,这样他至少可以简短地祷告祈求别遭到解聘,借此缓和心中不安。 这么做其实无济于事。就像乌秀拉修女后来经常告诉他的,对我们最有益处的祷告才会应验。而且倘若他不是那二十二个人之一,他就会(发表一份出色的低调陈述)失去一些有趣的经验。 然而,谁要是在三月最后那个悲惨的星期五对他说这些话,可真是自讨苦吃。解聘通知正好在那时公布,麦特得知他是二十二人之中的一个。 一星期前,就在耶稣受难日当天,他来到广场上的圣母教会——他的研究主题——勉为其难听了三小时布道。他一丝宗教上的感动也没有,却莫名其妙地对这悲伤的一天——从地球绕行太阳的周期中挑出的二十四小时,生命一片黑暗——印象深刻。这有点像精神上的日食。他当时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一个小时就是一个小时;那小时发生的事决定它的颜色,而非由日期来决定。但如今,这个星期五的夜色更黑暗了,他走在浮华的缅因大街上,开始恍然大悟。 他并不认为作家补助计划是铁饭碗。年轻气盛的他对计划中老一辈的成员——他称他们为职业作家——不大服气。他希望能自食其力——不接受补助,光靠自由撰稿维持生活。那并不轻松,在办公室或图书馆研究八小时,然后回家挤出一个可能卖钱的极短篇,或者(写起来较愉快但比较不卖钱)继续写一本写不完、偶尔才出现雏形的长篇小说。但是,作家补助计划却有某种程度的保障,无论抽屉里堆了多少退稿,仍然还有作家补助计划给付的支票。然而,现在呢……他以为看一场滑稽歌舞表演可以减轻痛苦。但现在,在无人预订的包厢里,他觉得让如此污秽的表演侵入他阴郁的情绪实在是种亵渎。台上的人正准备表演脱衣舞时,他走了出去,并找到了最近的酒吧。 “想请我喝一杯吗?”穿着二手晚礼服的女孩问。 “不想,”麦特说。 “请我嘛。像你这么帅的男人不应该寂寞。” 她将椅子拉近他。 “我不能请你喝一杯,”麦特小心翼翼地说,“因为你是幽灵。市议会和州政府公平局已经宣布你们不存在。他们说缅因大街已经扫荡干净,再也没有吧女。所以就算我请你喝一杯,你又怎么能喝?你不在这儿。” “你可以试试看。” “不必。” “好吧。假如你这样想的话……” 麦特注视着吧台后面的镜子。他想,只有吧女才会说他帅。基本上,或许他的脸不难看,可是那道疤也不会让他好看到哪儿去;疤痕从他的左太阳穴清楚地划过脸颊,几乎连到嘴角。 以当时兄弟会入会仪式出状况之后,大伙匆匆采取的秘密措施而言,其实这道伤复原得不算坏,但确实留下了疤痕。而且他那头蓬松发丝中数不清的白发看起来既不惹眼,也不突出,只是让他看起来像个怪人。他对着镜子皱起眉头。这根本没让黑色星期五好过些,自怨自艾正是镜中人的写照。 他喝干裸麦威士忌,把小玻璃杯推向吧台另一边,再放了一个一毛和一个五分镍币,不说一句废话。在等着酒保送酒来的这段空档,他从镜中看着吧女的新猎物。现在这个人她绝对可以说他帅,而且帅还不足以形容。弧度正好的前额以及长度适中的胡子,每一项都完美无瑕。即使刻意整理过的头发也恰到好处,看起来不会流里流气。以缅因大街的水准而言,穿着也很讲究——只是极有可能在晚上被抢。 他身上还有种别的气息,某种熟悉的感觉。接着,他那长着一对长睫毛的双眼在镜中与麦特的目光交会。 “葛瑞格!”麦特大喊。 “麦特!”另一个人大叫。 “我想,你们两位帅哥想单独聚一聚吧,”吧女说,随即昂首阔步离去。 倘若麦特停下来思索一会儿,或许他会记起他和葛瑞格·蓝道从未喜欢过彼此。事实上,当麦特身为兄弟会的预备会员时,当时念大三的葛瑞格还得间接为那道疤负责。更重要的是两人的阶级有别,或者更正确地说,两人的开销有如天壤之别。一九二九年念大一的麦特享有财务自由,这对一九四〇年的他来说实在不可思议;不过即使如此,当年他和蓝道——洛杉矶六大经纪人之一——的儿子,也不属于同一个圈子。 但是麦特已有八年没见过葛瑞格·蓝道,这样偶然的重逢让他心情愉快舒畅。而且,这对他也许有好处。于是他们热络地握起手来,彼此亲昵地呼叫对方的绰号并互问别后的状况,就这样一直聊到另起新话题。 葛瑞格一口吞光他的曼哈顿后,看着麦特的杯子。 “那是什么?” “裸麦威士忌。” “喝光这杯,我再陪你喝另一杯。鸡尾酒的劲道太慢了,”他立刻瞥见麦特的迟疑以及他那磨破的袖口,“这一杯我请,”他加了一句,口气让麦特顿时觉得既感激又愤慨。 葛瑞格喝了他那杯纯裸麦威士忌,像个喝了混酒的人气急败坏地说: “我心情低落,”他终于开口。 “我也是。” “真糟糕,”但是他没问原因,只是自顾自地说,“是的,麦特,老兄,我心情低落。糟透了。我碰到难题了,没错。” “T·F·蓝道的儿子碰到难题?这世界怎么啦?” 葛瑞格一脸困惑。 “听着,麦特,你这么说可真奇怪。你没加入共产党什么的吧?” 麦特咧嘴笑笑。 “你没听说吗?发生了革命,我被推选为委员。” 蓝道思索了一会儿。 “我明白了,”他说,“你在开玩笑。不过我真的一团乱,麦特。” 麦特试图从记忆中找出最可能的解释。 “怎么啦?你得娶某个女孩吗?” “不是。问题就出在这儿。” “你这是什么意思,问题就出在这儿?” “我是说,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不必娶她。我是说,我没娶她。情况正好相反。话说到这儿——” 他对酒保做了个手势。 “相反……哦,你是说她不嫁给你。” “没错。” 葛瑞格叹了口气。他瞥了镜中的自己一眼,并拿出一把梳子。 “有时候我会在花边新闻中看到你的名字,葛瑞格。我喜欢看这些万中选一的名人怎么过日子,我以为你是当红的人物——事实上你至少走红了好一阵子。这个害羞的姑娘是谁啊?” “她只是个小孩子罢了,”葛瑞格梳梳头,又梳了梳两撇胡子,“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老少配?做这种事你还太年轻了。” “你的意思是说太老了吧?” “先不管这个,你碰到了什么困难?” “贫穷、贞节与服从!”葛瑞格哼了一声。 “你说什么?” “我说贫穷、贞节与服从。去它们的。” “去它们的,”麦特附和道,“如果我能找到什么来服从的话,它们还真是我去年的生活写照哩,而且很可能明年也是。但是我从来没听说过男人会因为女人有这些特点而拒绝娶她,也许第一项特点除外——你可以纠正我的说法。” “可是她不要当一个妻子。她要当姊妹。” “我倒是听说过这种理由。” “不,你没听过。她并不是要当我的姊妹。她要当伯大尼玛莎修道院的姊妹。” “那谁会——哦……你是说‘姊妹’!” “是的,没错,姊妹,修女。” “哦,”麦特喝光裸麦威士忌,并开始觉得这件事有些可怕,“你是说,这个小鬼要远离尘世去当修女?” “这,”葛瑞格·蓝道绝望地说,“正是我的意思。” “听着,”麦特数了数口袋里的几毛钱。“我们再喝一杯,我请客,然后你把事情从头到尾告诉我。这很严重。我是说,我本以为我遭遇困境,不过……管它的,谁都会遭遇困境,只要他不是——你可别又以为我是共产党——不是蓝道家的人。但这是另外一回事,这事有点不对劲,就像旧时代的某只黑手伸进我们的现代生活。我想知道这类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告诉我,这个婴儿是谁?” “婴儿这个字眼有些过火,老兄,不过……她是康嘉·哈里根,她伯伯是我爸爸的律师。但别误会我,这绝不是什么家族安排的姻缘。我们在一个宴会上认识,而且在彼此不知对方身份之前就相处得很愉快……” “你是说,她是哈里根家的人?” “你认识他们?”葛瑞格似乎很怀疑。 “我知道他们,当然,而且我读过哈里根所写的关于一些奇怪教派的书,写得很棒。可是,康嘉是谁?那并不是个爱尔兰名字。” “她妈妈是裴拉欧家族的人,古老的西班牙贵族,男爵、地主之类的。他们都分到了裴拉欧农场的一部分。只不过靠农场发财的只有老鲁夫斯·哈里根。她的真名是玛莉亚·康瑟佩席昂·哈里根·裴拉欧。有时候她就这样签名,真是孩子气。” “等等,你说得太快了。她叫康嘉是因为她的祖父分到了土地?” “差不多,康嘉是康瑟佩席昂的昵称。我想叫她玛莉,可是她喜欢康嘉。她说她是哈里根家也是裴拉欧家的人。我不懂。反正有件事是确定了,她不会姓蓝道。” “可是为什么?她怎么——” “我们订婚了,我认识她六个礼拜后就订了婚。我知道她很年轻,但是十一岁并不是太大的差距,很多人都这样也没什么问题。可是她姑姑……唉,你知道,艾伦姑姑笃信宗教。我是说,他们都一样——哈里根家族和裴拉欧家的人,只有亚瑟例外。只是艾伦姑姑更虔诚,她常做善事而且每天上教堂,礼拜三也都不吃肉。你懂我在说什么吗?” “我懂。” “艾伦姑姑决定捐赠一间礼拜堂给伯大尼玛莎修道院,以纪念鲁夫斯·哈里根那个大名鼎鼎的炒地皮大王。” 麦特笑笑。 “你没加入共产党吧,葛瑞格?” “没有,”葛瑞格严肃地说,“你怎么会那么想?总之,有个叫乌秀拉的修女开始到哈里根家走动,和艾伦姑姑讨论捐赠的细节,只是她也和康嘉见面。你可以想见她是如何垂涎眼前这块肉排,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和这么富有的一个家族,嗯,真可口!所以她和艾伦姑姑开始想方设法,约瑟夫伯伯和她爸爸大概也有份。说什么‘我们将把我们的女儿献给荣耀的上帝,献给贫穷、贞节与服从!’之类的。” 他突然啪地一声用力把玻璃杯放下,声音大得吓人,盖过了他单调的语气。酒保决定置之不理,其他人也都没提出异议。 “你是说他们——他们设计陷害这个可怜的小鬼?” “我想你可以这么说,我从未想到教会的力量竟然这么大。我是说,或许大家读过耶稣会和宗教裁判所之类的事;可是当它像这样进入你的真实生活中……嗯,这就另当别论。” “这是个可怕的罪行,没错,”麦特激动地说, “引诱哈里根家的继承人进修道院……嗯,葛瑞格——” “嗯?” “哎,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她下个月才满十八岁——没经过他爸爸的同意,她不能结婚。而且我也不是什么年轻的罗钦瓦【注:Lochinvar,通俗叙事诗里的英堆人物,在其恋人将要嫁给别人的当天骑马抢婚。】 ,麦特。我没办法带她一走了之。” 麦特热切地握着刚送来的酒。 “你不能吗?那可真糟糕。” “为什么?” “因为那正是你该做的事。” “听着,麦特,老兄——” 麦特的口气非常兴奋。 “你要让你的康嘉宝贝像哥特小说中的女主角一样与世隔绝吗?别傻了。你得去哈里根家,和他们当面把事情说清楚。你要把康嘉拉到一旁,告诉她你爱她并要她嫁给你。至于你要对乌秀拉修女说些什么,我不好意思说出来。现在是一九四〇年,女孩子都按照自己的意思生活,不受家庭或迷信的影响。你打算让她从你的手中溜走吗?” “可是,麦特……”葛瑞格·蓝道无力地说。 “你有车吗?很好。我载你出去;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摸过方向盘了。让我改头换面一下。然后我们要哈里根家的人——还有裴拉欧家的人——受到一个或者很多的教训。走吧。” 麦特尚未喝醉。裸麦威士忌只让他稍微放松而已——让他登上一个壮丽的高峰,从那儿看见别人的困难,并借着替天行道干涉别人的事情,来摆脱自己的烦恼。于是他一头栽进哈里根家的世界——以及九九神咒造成的悲剧事件。 第二章 他们一走出酒吧,天空便下起雨来。不碍事,不过是三月的绵绵细雨罢了。 “我想到药房去一下,”当他们走向停车场时,葛瑞格·蓝道开口说道。 出了药房,他腋下夹了包汩汩作响的东西。 “感冒药?”麦特问。 “不是,感冒糖浆没什么用。我一向……哦,我懂了。你是说——没错,是那种感冒药。” “别喝太多,我们已经喝得够多了。记住,你要给哈里根一家人留下好印象。” 麦特滑进驾驶座,葛瑞格则整个人缩进角落并拆开手中的纸袋。他撕掉瓶身上的锡箔纸,将酒瓶递给麦特。 “不要,谢谢。我想我今晚大概喝够了,不喝也罢。” 蓝道一口气灌了好大一口。 “你知道,麦特,老兄,我可不是酒鬼,只是……哎,当年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可比现在年轻多了。差不多和康嘉一样大。那时候一切都很顺利……现在我事业有成,你知道。我爸爸的公司——你可别因此以为我只不过是个小开。我可是自力更生。” “你以为自己是谁?”麦特问。 “谁?为什么——我是说,我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这正是为什么我觉得我该结婚了。一个像我这种地位的男人,自然会觉得真的需要婚姻。晚上在雨中横冲直撞,我不大习惯这种事……” “记得真爱的过程吗?你在期待什么?就只是找个女孩子,然后对她说:‘听着,如果我们结婚的话,可是好事一桩。’随后你便娶她进门,并安稳地守住你的职位?事情没这么简单。啐,葛瑞格,假如你想要某样东西,你得争取。” “我不希望你认为我是个没斗志的人,麦特,”他又咕噜喝了一大口,“记得提醒我,让我告诉你我是怎么处理瓦登麦金债券案的。但这件事另当别论,这件事非常——非常地私密。” “她值得你费点工夫,不是吗?” “康嘉,”葛瑞格·蓝道说,同时又灌了一大口酒,“比什么都珍贵。” “那就好。” 从缅因大街到好莱坞西边的山丘区,路程漫长,但他们不再多聊。麦特忙着享受忙里偷闲及驾驶好车的快感,葛瑞格则似乎发现“感冒药”是最佳良伴。 这时雨势更大了。他们开进辉煌的日落大道,霓虹灯迷蒙地闪烁着,大道南面仿佛逐渐拉开的布幕,现出了闪闪发亮的城市缩影。 葛瑞格·蓝道闷不吭声。 根据葛瑞格指示的方向,麦特开过了一个街口后,便北转开上一条蜿蜒的道路,路旁街灯零落,看不见任何门牌号码。路的尽头隐约出现了一栋豪华的建筑,占地并非十分广大(据麦特估算,大概只有六个卧房),但依旧有种古老的雄伟气势。这绝非普通住家——而是栋豪宅。 麦特放慢车速并转头面向他的同伴。 “是这里吗?” 只听见一声鼾响。 麦特把车停在路边,弯身过去摇动他的乘客。酒瓶从葛瑞格的大腿上滑了下来,几乎滴酒不剩。接下来的鼾声更大更响。 “该死,”麦特说。 这下可糟了。显然葛瑞格说他不是酒鬼全是鬼扯,一个人即使有身份、有地位,也应该认清刺激神经与烂醉如泥之间的巨大界限。 但是有葛瑞格也好,没有葛瑞格也罢,麦特可是身负任务而来。就像《待封骑士罗兰暗塔行》 之类的,有位少女正在受苦……麦特出门时没带外套——他那件脱线的破外套在这样的大雨中也派不上用场。葛瑞格则穿着一件美丽的骆驼毛外套,在这密闭的小汽车里,显然他不需要它。果然不出麦特所料,葛瑞格注定今晚遭人打劫。 要从一个鼾声如雷的人身上脱下外套,可不容易。麦特的脸两度被一只软弱无力的手打到,而且正当被打劫的时候葛瑞格张开嘴巴,但眼睛没张开。 “别在意,”他愉悦地说,随即又昏睡过去。 麦特将这件华丽的外套裹在身上,朝着黑塔走去。 一名管家出现。意料之中。传闻其他国家的中产阶级都若无其事地接受管家的存在,视其为理所当然;但是在一个出于职业和习惯之故,礼貌地低语“先生,我是您的仆人”的人面前,没有哪个中下阶层的美国人会感到快乐。而且眼前这名管家除了摆出那种态度之外还挑起眉毛,一副“门儿都没有”的模样,这让事情更加棘手。 麦特的热诚被泼了一盆冷水。待封骑士罗兰也许会碰上食人魔,但绝不会撞见一名管家。 “我想——”他鼓足了勇气说,“见哈里根小姐。” 八成是骆驼毛外套起了作用。显然毫不起眼的普通人穿不起这种外套。 “您和她有约吗?”管家只说了这么一句。 “我——嗯,我有个重要的讯息要告诉她。” “您的大名是?” “麦特·邓肯。” “请进。我稍后会通知您她是否愿意见您。” 他告退了。英国人的妥协性格战胜,他接受了麦特这个不速之客?可是并未称呼他先生。 麦特先前的满腹侠义,此刻早已消失无踪。他开始自觉像个蠢蛋。若是管家迟个二十秒回来,他也许早就溜之大吉。 “这边请,”管家一本正经地说,一句废话也没有,“哈里根小姐愿意见您。” 麦特对她的模样感到好奇,他只知道她的年龄以及她是个混血儿。不过,十七岁的西班牙和爱尔兰混血儿,就已经够呛的了。她可能是褐发褐眼褐色皮肤,非常有可能。也许她的脾气很大——大到把他当成倒霉的出气筒。要是当初他能放聪明点,掉头送葛瑞格回家就好了……“邓肯先生来了,”管家开门时说。 麦特进门时闻到焚香的味道。这让他感到困惑,他万万没想到她是个喜欢异国情调的怪胎。随即他看到门口正前方摆了一幅奇怪的圣母像,画像前还点着蜡烛。这下子更糟了,原来是个虔诚的教徒,也许她属于哪一个——“什么事,邓肯先生?”一个尖细的声音说。 他的视线离开神龛。在一张类似教堂单人座椅的橡木雕花椅子上,坐了个娇小的老妇人,一身素黑装扮。她放在扶手上的右手绕着一长串棕色的木制念珠,念珠像极了她锐利的小眼珠,只不过尺寸小了些。 “我正在做晚祷,”她说。 口气既非解释,也非抱歉。这只是个事实陈述,并暗示她不希望被打扰太久。 “我……我要见的是哈里根小姐,”麦特战战兢兢地说。 “我就是哈里根小姐。” 接着麦特想起来了。这是笃信宗教的艾伦姑姑,也就是罪魁祸首——当然,她的确是哈里根小姐。根据正式的称呼,管家自然认为他要找的是这位哈里根小姐。至于他要见的那位,应该称呼她康嘉小姐——不,不能这么称呼她。也许是玛莉小姐?康瑟佩席昂小姐? 艾伦姑姑也明白了。 “看你一脸疑惑,年轻人,我想你要找的是我侄女。” “是的,我是要找她。很抱歉打扰您祷告。但您可不可以告诉我她在……” “她现在恐怕很忙。你不能见她。有什么话我可以替你……” 这件事错得离谱。麦特此刻只想逃离这个鬼地方。礼拜堂非常安静。隔壁房间传来打字声。 “我改天再来,”麦特说,“抱歉,打扰您了。” 走廊另一端的一道门打开,出现一张粉红色的圆脸。 “艾伦,”圆脸说,“玛莉下来了没?” “还没,约瑟夫。她和乌秀拉修女在一起。” “很久了,可不是吗?希望她能让那个孩子明白正确的道路——嗨,您好,这是和你一起祷告的同伴吗,艾伦?” “进来,约瑟夫,”哈里根小姐说,“这位是邓肯先生——那是我大哥,哈里根先生。邓肯先生有事找玛莉。” R·约瑟夫·哈里根进门来。他又高又壮,略显肥胖。双颊光滑得像胡子刮得很干净的城市人,双唇轻而易举地露出一个见多识广的微笑。他的西装非常称头,西装翻领上空无一物,但你却觉得他必定才将栀子胸花放进冰箱。 “我一向很欢迎玛莉的朋友,”他声音洪亮地说,“我们应该多和年轻人接触,你知道。” “您是说,”麦特吞吞吐吐地说,“哈里根小姐和乌秀拉修女在一起?” “嗯,是啊,”艾伦小姐说,“虽然我——” 哈里根律师抽回他伸出去的手。 “没错,年轻人。这不关你的事吧,如果我侄女——” “哦,是不关我的事,先生。可是我说过了,我是受人之托,可以这么说,我认为这一定关葛瑞格·蓝道的事。” “蓝道?他派你来的?”约瑟夫面露疑色。 “是的,”其实这项说法并不正确,可是说得过去,“他有话要我转达给他的未婚妻。我觉得我应该传达。你们要让我见哈里根小姐,还是她正被软禁?” 脱口说出这句酸味十足的话,麦特自己也吓了一跳。随即对自己蹚这场浑水感到后悔莫及。R·约瑟夫·哈里根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小伙子,”他气呼呼地说,“我不相信葛瑞格的朋友会厚颜无耻地到我家来侮辱我们。老实说,先生,我想这是个诡计,我得请你——” “拜托,”艾伦·哈里根说,“这里是礼拜堂。” 约瑟夫·哈里根降低了声音。 “你说得对,艾伦。正是为了这个原因,这家伙才更应该放尊重点。” 突然间众人皆默不作声。打字声继续从隔壁传来。房里的蜡烛毕剥作响。 “听着,”麦特说,“这件事真是……乱得可怕。突然就发生了。我不晓得怎么给卷进来的,也不知道怎么收拾。我们干脆就此打住,将这件事一笔勾销。很抱歉我冒犯了你们,请不要将这笔账算在葛瑞格头上。就这样,再见。” 他走到门边伸手转动门把,门锁着。他的脑海顿时闪过如通俗剧般荒诞的念头,但艾伦·哈里根镇静的声音驱散了他的妄想。 “不是那个门。” “是谁?” 门的另一端传来一个声音,同时打字声也停了下来。 “没事,沃尔夫。我们弄错了。” 那么,在隔壁打字的就是沃尔夫·哈里根啰,他撰写了那些揭发伪教派的好书。麦特想一睹他的风采——想象中,他是个沉默却精明的学者,专心致力在其研究上,所以根本没注意到他女儿的命运受人牵制。但眼前想要拜会哈里根家的任何一个人,似乎毫无可能。 众人一片沉默,麦特感受到这辈子前所未有的羞愧,并找到正确的房门离开。当他来到走廊时,他听见约瑟夫·哈里根愉快的声音。 “艾伦,那个年轻人喝了酒。” 感谢上帝,那个管家不在视线范围内。麦特悄悄走到大门口,将骆驼毛外套紧紧裹住身子,然后走进湿冷的夜里。真该死,他连借酒装疯的机会也没有,徒然出了一脸洋相,打扰了一位老妇人祷告,激怒了一名社会领袖,大概对葛瑞格·蓝道的事情也造成莫大的伤害。而这一切甚至并不是为了赫库芭【注:Hecuba,特洛伊王后】 ——只是为了一些疯狂的唐吉诃德式的愚侠想法。 他站在雨中回头望着哈里根家。有件事他不喜欢,那就是R·约瑟夫·哈里根希望修女指引哈里根家小姐一条正途时那副洋洋得意的样子。或许当时他应该更努力设法见她一面,眼看一个青春少女受到逼迫……某个人正盯着哈里根家,麦特突然注意到——窗户透出的灯光照在一件湿雨衣上,就在后院左方,大约(他猜)在礼拜堂的位置。但礼拜堂并没有与人等高的窗户,只有两个高挂在墙上的通风口。 这座宅院有人守卫吗?这是警卫工作的一部分吗?不对,这没道理。倘若有人守卫,那么他在见到管家之前早就让人给拦下来了。这么一来,这一定是……麦特的谨慎让他松了口气。任务来了——别站在礼拜堂附近让自己像个傻瓜,而是要采取可靠的行动——美其名是要为自己的蠢行来向这家人赔罪:事实上,打心坎里,他知道这是想补偿自己的挫折。 人影消失了。那道光线很微弱,刚才它只是碰巧照见那件雨衣,但是它可能还会再照到。麦特贴着墙壁走,同时紧盯着那道微弱的光线。此刻他又听到打字声:声音一定来自发出光线的同一个房间。 随后他又看见那个人影。一只肥胖的嫩手伸进光线中。那只手摸索着,仿佛要抓住什么似的,然后似乎轻轻地推开了窗户。细微的光线几乎不为人知地逐渐加宽。打字声停止了。 他看不见黑暗雨夜中的身体,只看得见一只手——一只女人的手。不对,再想想,那可能是男人的手,只是柔嫩秀气,还戴了戒指。倘若……接着,黑暗中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那只手消失了。光线立刻照着雨衣客的身影,并正快速地朝麦特笔直跑来。同时光线也照亮那个人另一只手上握着的金属。 现在行动的时机到了,突然、意外、让人无限宽慰。雨衣客在湿冷的黑夜中直冲向麦特,他发出一声怒吼,有一会儿麦特感觉某个钢制的圆筒抵住他的肋骨。接着他被某样东西绊倒,两人双双跌在潮湿的草地上。 打斗是一回事,你同时会感受到自由、痛苦和狂喜。论打架,雨衣客根本不够看,肥胖的软脚虾一个。但眼前这又是另一码子事了,因为他手上握着一件连最厉害的打手看了都畏惧三分的小武器。 那把武器两度抵着麦特的身体。他的背脊两度发出寒战,倘若他有时间思考,他也许会认出这是害怕的感觉,他平安地闪开。然后,匆匆做出一个空前绝后的即兴扭转动作,麦特安全地跨坐在雨衣客的柔软大肚皮上,弯身压制那只握着武器挣扎的手。 “丢掉它,”他语气镇定得连自己也吓了一跳,“安分点,”为了强调这项要求,他在橡皮肚上弹跳了一下,“爸爸叫你把它丢掉。” 雨衣客嘴里迸出一连串麦特听不懂的语言。他唯一的回答便是益发紧握他的手腕,麦特的另一只手感觉到一股比雨水还温暖的液体。 “我建议你,”黑暗中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先将他打昏,再把枪拿走,他不会乖乖就范的。” 无论这个建议发自哪里,都相当正确。麦特立刻松开雨衣客的左手,同时伸出右手对着他的后脑勺一拳打个正着。挣扎突然停止。 “干得好,”那个声音说道,“我们到屋里去。” 麦特全身湿透地站起来,小手枪现在在他手中。 “你是谁?”他问。 “那不是我该问的吗?毕竟,我住在这里。” “哦。那么你是沃尔夫·哈里根啰?” “先别客套,我们先把这笨大个儿弄进去再说。不能任他在这儿发烂发臭——他可能会弄脏槌球场。哦,是的,你们刚才滚来滚去的地方是个槌球场。来吧,我拉你一把。” 进了书房后,麦特一脸崇拜地看着沃尔夫·哈里根。对方并不是麦特预期中文如其人的沉默精明学者。哈里根的身高比六呎高的麦特整整高出两吋,身材相当魁梧。他在房里走来走去——将雨衣客放在沙发上,关上法式落地窗,倒饮料——只有肌肉运用自如的人才能有如此柔软的动作。即使他的灰发看起来也象征力量,而非岁月的痕迹。除了在这栋屋子和光明之殿外,麦特未曾在别的地方见过他;但不知怎的,他心头却浮现沃尔夫·哈里根顶着白云乘坐登山火车或驾驶帆船的画面。 “来,”沃尔夫说,“你需要喝一杯。就算不需要,你大概也想喝一杯,”他脱下湿衬衫并把它丢到雨衣客身上,“我现在并不需要家人帮我拿件干净的衬衫,壁炉自然会烘干我的身体,”他两腿叉开,站在炉火前,“现在,假如你愿意再帮我一次忙,请满足我的好奇心吧。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叫邓肯,麦特·邓肯。” “我没问你姓名,我问你是什么人。名字没什么意义,也许最多只能代表你双亲的品味。只有假名才有意义——就像我们这位朋友一样。印度宗师马侯帕达亚·维拉圣南达……”他不屑地哼了一声,“先不管他。你的名字,我想,是真名吧?” “是的。” “那就没什么好多说的了,继续,你是谁?” “我得说,来者是客,哈里根先生,在我自我介绍之前,我要先问问题。” “你要先问问题,是吗?” 沃尔夫·哈里根宽容地笑了笑。 但这实在不容易启齿。在这么特殊的情况下,可不能直截了当脱口就问他知不知道别人对他女儿做了什么。正当麦特仍在思索该如何开口时,通往礼拜堂的那道门传来敲门声。 沃尔夫走过去转开门把(门锁是个喇叭锁,可以从里面按下按钮锁上房门)。 走进来的年轻人看起来像是粗制滥造的沃尔夫·哈里根翻版——外形一样,但少了原版的力与美。 他像是倚靠着隐形的支撑物而站,说话时嘴里还叼着烟。 “我想,你可能会想知道他们要下来了。” 沃尔夫匆忙抓了一件针织夹克往赤裸的上半身套。 “决定如何?”他尖锐地问。 “我还不知道。” 年轻人看着房间里的情景——穿着骆驼毛泥泞外套的陌生人,以及一个穿着雨衣、不省人事的家伙。 “怎么回事?”他想知道。 沃尔夫·哈里根迅速一挥手,像是抹去了这两个人影。 “那不重要。康嘉说什么?乌秀拉修女是否终于说服她——” 麦特站了起来。 “听着,哈里根先生,那正是我来这儿的目的,而且我正准备要说,假如您认为——” 年轻人从上至下将他打量了一遍。 “好个浪人骑士,”他不屑地轻声说。随即将他口中那抽了半截的烟拿出来,对折,再丢进壁炉。 “哈里根先生,您一定要听我说。截至目前为止,在这间屋子里,您是唯一让我觉得聊得来的。您——” 礼拜堂里有声音。 “嘘,”沃尔夫·哈里根说。 他妹妹艾伦轻轻地走进来。她微笑着,眼里闪着欢乐的泪光。 “沃尔夫,”她说,“沃尔夫,她成功了。玛莉答应——” “不!”沃尔夫高兴地大叫了一声,“艾伦,太好了!” 麦特向前跨了一步。 “先生!您不能——” 礼拜堂门口站着一个穿着脱俗的修女。她身后跟着另一个修女和R·约瑟夫·哈里根。一群坏蛋,麦特心想。 “乌秀拉修女,”沃尔夫喊道,“您真厉害,您真的——” “是的,”乌秀拉修女说,“是的,我终于说服了那个傻孩子放弃当修女的念头。” 第三章 原来打算英雄救美的麦特这时自觉像个小丑,先是一连翻了好几个筋斗,再连续两个侧翻,终于静止不动。 “我劝了好久,”乌秀拉修女继续说,“那个可怜的丫头太年轻了。在那个年纪,很容易将个人的不满美化成上帝的旨意。” “您……”和之前的自信十足形成强烈对比,沃尔夫·哈里根吞吞吐吐地说,“您知不知道为什么她——” 乌秀拉修女一脸严肃。 “我们不是神父,您知道。可是这有一点像告解。所以假如您——” 沃尔夫转过身去。 “您说得对,修女。” “但我向您保证,现在没事了。而且我们也该走了。我们几个小时前就该离开,不过我先前已经获得院长的特准。哎呀!”她微笑,“你们都读过圣人熬夜陪伴可怜的罪人和恶魔战斗的事迹。所以,我告诉你们,熬夜陪伴一个想成为圣人、并努力弄清自己对上帝的想法的可怜孩子,实在没什么大不了。” “亚瑟会开车送你们回去,”沃尔夫·哈里根说。 “谢谢!”她提高声音, “菲莉希塔丝姊妹!我们要回去了!” 她一边说话一边转身,R·约瑟夫·哈里根愤怒的双眼便看见了麦特的身影。 “老天,”这名律师气呼呼地说,“是那个小醉鬼!沃尔夫,这是怎么回事?” 约瑟夫这位哈里根家的长子对麦特皱起眉头。 “你认识我哥哥?”沃尔夫问。 “他认识我才怪!听着,沃尔夫。今天晚上艾伦在做晚祷的时候,这个年轻人突然闯进去,还说了些十分侮辱玛莉的话。他似乎认为我们逼迫那个丫头进修道院,而他则是前来解救她的白衣骑士。” “那你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我该怎么做?我当然轰他出去。” 约瑟夫扬起下巴,扯扯衣袖,一副真的曾经轰他出去的样子。 “就是在那个时候,”沃尔夫接口,“他在屋外逗留了一阵子,因而救了我一命。小伙子,我想大家都觉得你来历不明,你最好解释一下。” “这是你的工作,老爸,”亚瑟·哈里根又叼了一根香烟说, “对付怪胎是你的专长。” 麦特一直注视着乌秀拉修女。她的长相平凡无奇,难以形容,她可以是任何人。深蓝色的长袍隐藏了她身体的曲线,而浅蓝色的头巾让她的脸像是个在浆过的衣领上方闪闪发亮的粉红色块。她的皮肤看起来非常光滑——几乎和约瑟夫的皮肤一样光滑——但是无法断定她的年纪。她身上只有一处明确又具特色之处:她的蓝眼睛仁慈、明智又善解人意。哈里根一家人,甚至沃尔夫,都让麦特退避三舍;但是在乌秀拉修女面前,他觉得几乎可以全盘托出这件荒谬的事。 “好吧,”他说,“我来揭晓谜底。我是葛瑞格·蓝道的朋友,或者曾算是的朋友。今天晚上是我们多年来首度重逢,我们聊到他的婚约出了问题。听起来——虽然我现在才明白这个想法多么愚蠢——似乎哈里根家正阴谋对付他。” “荒唐!”约瑟夫·哈里根说,“老蓝道的儿子到我们家来,我是再高兴不过了。可是当一个小孩这么荒谬地固执己见——” “我知道。我们只是误会了,所以才会跑到这里来抗议,想要拆穿这桩想象中的阴谋。可是葛瑞格在半路上感到不舒服,我不得不送他去看医生。后来我想我应该独自进行这项计划——当他的代表之类的。就是这么回事。现在我谨致上十二万分的歉意——我是诚心诚意的——向哈里根一家人道歉,尤其是您,乌秀拉修女,我为我的一些奇怪想法向您道歉。” 亚瑟又揉烂了一根烟并说了声: “神经病!” 乌秀拉修女似乎不理会亚瑟说的话。他对着麦特微笑说: “您是一番好意。” “我知道。”麦特羞红了脸。 “可是我不同意,”她接着说,“你们当初那些俗不可耐的想法。走吧,菲莉希塔丝姊妹。” 他父亲使了个眼色,亚瑟便晃头晃脑跟着两位修女离开。他经过麦特身边时瞧了他一眼,怜悯的意味大过轻视的成分。 “我也要走了,”麦特说,“我希望——” “等一下,小伙子,”约瑟夫命令道,“事情还没解释清楚,你救了我弟弟一命这是怎么回事?” “还有,”艾伦说,“这是什么?” 她指着依然昏迷不醒的雨衣客。 沃尔夫咯咯笑。 “孩子们,我们今天晚上玩得很开心。坐下来,我说给你们听。”麦特准备离开。“你也坐下来,邓肯。天啊,朋友,你是这场好戏的主角。你现在可不能拔腿就走。” 沃尔夫在书桌后面坐下,并随手抓了一把飞镖。他对面挂了一个彩绘木靶。他一边说话一边用飞镖准确地射中镖靶。 “这些飞镖真有用,”他说, “比接龙还能镇定心情,而且不无其他助益。假如不是靠这些飞镖和邓肯先生,今晚想必会更加刺激。对了,玛莉下来了吗?? “她还在楼上,”艾伦说,“乌秀拉修女认为暂时让她一个人静一静比较好。” “好。那么你就不必对她提起这件恐怖的事情。她最近的举止也许有点奇怪,不过我认为她并不乐意听到她爸爸的生命受到威胁。” “天啊,沃尔夫,”约瑟夫大叫,“你该不是说这个家伙真的——” “拿给他们看,邓肯。” 麦特伸手进骆驼毛外套口袋,默默拿出了雨衣客的手枪。 “这可不只是带着好玩的,”沃尔夫说,“对了,邓肯,你为什么不脱掉那件沾了泥巴的外套?这里有炉火,够暖和的了。” 麦特想到外套里面的衣服便摇摇头。 “那个人是谁?”约瑟夫问,“他为什么带枪溜进这里?邓肯又是从哪里进来的?” “记得我正在调查的萨斯默案吗?那个用彩色墨水算命、上个礼拜让糊涂的陪审团给无罪开释的印度宗师?” “当然记得。而且我在司法厅听到一些关于陪审团的蜚短流长。” “当然,他还会再度受审,而且我仍然还是会提出证据的。嗳,今天晚上我正在写光明之殿的报告。进度很慢,只写了一点。我得小心求证,更不能随便下结论。突然我的思路卡住了,怎么写就是写不出来。所以我坐回到这个位子,开始射飞镖。”他边说边示范动作。“外圈——内圈——然后正中红心,就像那样。然后我的思绪便开始顺畅起来。 “接着我用眼角瞄到一只手。看到他手上的戒指吗?由于我彻底调查过他,所以我对这枚戒指了若指掌。我知道他就是萨斯默——或者印度宗师这个他比较喜欢的称号——而且我知道他不怀好意。那时我手上还有两支飞镖,其中一支我可能射得愚蠢可笑,随后我转个身,让另一支射中他的手。我不认为他会喜欢这支飞镖。 “他尖叫了一声,拔腿就跑。我溜到后面一探究竟,并未直接从窗口出去——我可不想轻易地成为他的目标。我想,他就是在那个时候消失或者躲到树丛里的。当我看到他被我们这位年轻朋友压在地上动弹不得的时候,我高兴得不得了。” “干得好,小伙子,”哈里根律师不情愿地点点头,“虽然不知道你当时为什么会在那里出现,我们还是谢谢你。那么现在,沃尔夫,我猜你打算报警?” “为什么?”沃尔夫简单地问。 “为什么?老天,这还要问为什么吗?有人带了把枪闯进来四处徘徊,并伺机犯下重罪——你还问为什么?这个人威胁到大家的安全,他是社会的败类。” “没错。而这正是我不报警的原因。我们这位穿了雨衣的朋友上个礼拜才因为陪审团认为他没有诈财而获无罪开释——他的罪名大部分是根据我搜集的证据而成立的。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原因了,约瑟夫,你大概也从谣言当中猜出事情的原委。其中一名陪审员是此人的虔诚信徒,虽然当事人郑重发誓他不是。” “太过分了!你可以告那个人做伪证。” “我也不会这么做。因为无论我对这个人或他的信徒采取什么行动,他都会用来作为我迫害他的证据。然后他就成为殉教领袖,比之前更加危险。我不希望他因私闯民宅或其他罪名被起诉,我只要控诉他一件事:诈财。假如我能彻底证明印度宗师这一切是个下流的骗局,那么我就达到目的了,所以我暂时不去理他。邓肯今天晚上已经狠狠地修理了他一顿。我想,他在短时间之内不敢再下手了。不久他就会再度受审,而且这次陪审团必然会定他的罪。” “如果你不为自己着想,”他哥哥抗议道,“你也应该替艾伦和玛莉想想。这个人依然逍遥法外,你应该请警方全天候守卫这个屋子。” 沃尔夫·哈里根笑了笑。 “我有这些飞镖,”他说,同时迅速地射了支正中红心的飞镖。 约瑟夫·哈里根起身,像他这么重的人能这么轻松地站起来,实在令人惊讶。 “再怎么逼你也没用,沃尔夫。我还是回家去好了。要我送你一程吗,小伙子?” 麦特明白这表示他尽释前嫌,因此很感激。 “我有车,”他说,“但还是谢谢您。” “那么,晚安。” 律师向麦特伸出手,麦特伸手握住。他握手握得很好——坚决沉稳,既不显得狡猾,也不软弱无力。正如法庭上的许多律师,麦特开始明白,一般人是多么容易低估了R·约瑟夫·哈里根。 “晚安,艾伦,沃尔夫。不必送我。” 艾伦也站了起来。 “今天晚上发生了太多事情,说也说不完。假如我太晚睡,明天可能来不及做弥撒。晚安,沃尔夫。还有邓肯先生。” 她抬头挺胸地默默走向礼拜堂。麦特注意到她手上还握着念珠。 “坐下,”沃尔夫·哈里根说,“你不必急着走。你不玩飞镖吧?真可惜,没人玩。” 他站起来从镖靶上取下飞镖,再回到座位上。 “现在我们再回到原来的问题。假如我没记错,我想你刚才正要回答我你是谁。” 于是麦特告诉他——关于和守寡的母亲一起生活的那段舒适的中产阶级童年往事。母亲在他念大学时去世,一九三〇年邓肯突然断了收入,不得不休学去工作,以及一连串数不尽的工作:工厂,加油站,连锁超商,最后是报社;接着经济大萧条,根本没工作;再来就是作家补助计划。 他在报社的工作让沃尔夫·哈里根感兴趣。他边射飞镖边针对那份工作的内容及性质提出犀利的问题,而且似乎十分满意麦特的回答。麦特说完之后,他点点头。 “太好了,”他缓缓地说,“我的运气真好。你不只是救了我一命,邓肯。” “我没救您,”麦特反驳,“一个家伙扑向我,我压在他上面。就是这样罢了。” “随你怎么说。但是你绝对不只帮这些小忙而已。你听说过我的书吗?” “我读过《征兆与奇迹》和《从我的绵羊身上剪毛》。” “那么你就知道我的风格了。我的风格挺不错,可是并不适合我的目的。目前我的读者不是学者就是文人,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这些人不会受到假教会的危害,我要接触的是中下阶层的普通老百姓。那些有一栋小房子、有点小钱、心地好又没知识的退休人士。他们才是我要拯救的对象。他们都看些什么书?当然不是冒险屋出版的封面精美、售价三点五美元的文学作品。我曾经替报社和杂志社写过文章,可是行不通。编辑说我的文章很棒,可是不对读者的口味。所以你觉得呢?” 麦特迟疑了一会儿。 “您是说我——” “没错,邓肯。你将接管哈里根十字军的平民化推广部,或至少你要设法接手。我不能保证你什么。假如我不喜欢你的作品,或者编辑退你的稿,那你就卷铺盖走路。假如作品畅销,那么,收入全归你,而且由你署名。我的档案资料随时开放给你使用。我不是要你操刀然后挂我的名字,我只负责提供资料。你就负责努力并享受荣耀。” 麦特哽咽着说: “拙于言辞,”他说,“是别人不曾用来形容我的少数几个形容词之一,可是我现在正是如此。像这样的一个机会——” 沃尔夫挥挥手。 “就这么说定了。别谢我,这纯粹是公事。我认为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别马马虎虎坏了事情。” 麦特咧嘴而笑,并吹口哨哼起了“谁怕大恶狼”这首曲子。 “我不喜欢双关语,”哈里根说,“即使用口哨吹。你明天晚上有空吗?” “有空,”麦特哀怨地说,“几乎每天晚上都有空。” “很好。我们要做侦查工作。” “侦查?” “直捣敌人阵营。听过光明之子吗?” “刚才听您提过。” “嗯,对细节的记忆力挺好的。很好,这对这场角力很有帮助。听过哈斯佛——黄衣人——自称‘永世流浪的犹太人’那个家伙吗?” “老天!没有,我没听说过。” “明天晚上你会听到很多次的,”哈里根又站起来去拔飞镖。走回书桌之前,他在麦特面前停了下来,低着头说:“还有一点,”他说,“你的观点,我希望纯粹从商业角度出发,只要文章写得好就行了。不过如果我们要一起工作,我希望你能了解我。 “我是哈里根家的一员。好吧,那表示我有很多闲钱,可以自由地专心致力于不赚钱的事业。我选择了这项——揭发宗教诈骗,而且已经努力了三十年。我认为我做了些好事,但是我的动机和一般推行反托拉斯法的官员以及扒粪的记者不大相同。他们更深入。” 炉火正逐渐熄灭,微弱地一闪一闪照着沃尔夫·哈里根高大的身躯。 “哈里根族人都笃信宗教,而且对我们来说,宗教就是天主教。可是我们信教的方式各有不同。艾伦相信慈善及个人的虔诚奉献,约瑟夫则自认为是个公众生活中的宗教军事家。而你也知道,这项家庭信仰如何造成康嘉的成年危机。 “嗯,我的事业也和宗教有关。我是个凡俗的十字军,除了打击诈骗集团,我也和异教对抗。我不希望你用异样眼光看我,但是现在你已经知道我的立场。”他坐回书桌前。“有什么问题吗?” “有,有一个,不过和您刚才说的无关。我支持您的工作,我想和您一起工作,您真正的动机不关我的事。可是我的问题和之前的事情有关——又是有关对细节的记忆力,我想。” “很好,”沃尔夫倾身向前,“什么问题?” “您说在您射中印度宗师的手之前,您的另一支飞镖‘可能射得愚蠢可笑’,怎么说呢?” 沃尔夫笑了。 “说来有点蠢,邓肯。你知道,我有时候会看推理小说。” “所以呢?” “我爱死了遗讯——被害人死前拼命留下的最后线索,用来影射凶手身份的秘密记号,这是艾勒里·昆恩擅长的描写手法。于是我突然想到,万一我另一支飞镖没射中目标,而印度宗师却达成他的杀人目的时,我也许可以留下这么一个线索。” “可是怎么留?” “看那里。” 麦特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镖靶下方有两个书柜。一个摆满了史籍,另一个放了一系列档案,每个档案上都有一个手写的大标签。一支飞镖射中其中一个标签,标签上写着“赫曼·萨斯默(印度宗师马侯帕达亚·维拉圣南达)”。 麦特转身面带微笑。 “很好,”他说,“现在我知道发现尸体的时候该找些什么了。” 沃尔夫·哈里根起身。 “恐怕得向你道晚安了,我要写完这些和哈斯佛档案有关的笔记——就是飞镖射中的那个档案柜里的东西。他是真正的危险人物——他也觉得我很危险。不过我明天晚上再告诉你这一切。超级大秀八点开始。你六点半过来吃晚饭,到时候我们会有足够的时间聊一聊。” “谢谢,”麦特说,“可是我不知道——” “如果你担心的是服装问题,那我们就随便穿吧。艾伦已经很习惯我服装不整了,也许她会认为是我影响你的穿着。所以来吧。” “我会来。可是,雨衣客怎么办?” “他现在正要醒来。你做得很好,邓肯。把他的玩具交给我,我会好好地看着他离开这里。走吧,别担心。希望他没看见你,假如他不知道你是我的朋友,将来也许你还能帮上我的忙。” 麦特看看飞镖,再看看手枪。 “线索总是很有用,”他认真地说,“不过,假如您手里有这把吉祥物,就不需要留下线索了。” 只有真正的占卜师才能告诉他,他错得多么离谱。 第四章 “我是,”麦特说,“上次来的那个邓肯,只是这一次我并非不请自来,不过,我好像来得太早了。” 管家脸上的肌肉动也不动一下,可是看得出他对麦特自己的外套有意见,而且不经意地流露出对麦特本人以及哈里根先生认识这号怪人的不解表情。然而他只说: “哈里根先生待会儿就下来,他请您在他的书房等候。” 今天是星期天,天气虽然干燥却依然寒冷。壁炉里的火苗正炽,麦特趁着等候的空当取暖,并确定自己穿的是他仅有的两套西装之中较新较体面的一件——接近深蓝色的双排扣西装,还算称头。好西装,曾经是。 自从买下西装以来,他已经掉了十磅体重,他很满意这件西装并未泄漏这点,而且衬衫的领子也看不出曾修改过(八毛钱的星河牌衬衫,修改免费),他发现自己命运再度转折,竟让他有机会与哈里根家的一员共进晚餐。 这个好运只有他自己感兴趣,葛瑞格·蓝道可一点也不感兴趣。当然,昨天晚上不可能和他说上话:麦特直接载他回家,把他交给蓝道家的管家(爱困的管家气呼呼的,而且带着一副职业性地狗眼看人低),留下车子,然后等了四十五分钟(没穿外套),才搭上开往市中心的夜间电车。他的外表实在很难搭得到便车。 今天他打了四次电话给葛瑞格,最后终于在下午三点左右,管家表示他或许可以请葛瑞格少爷过来接电话。 麦特可以感觉到电话那头传来宿醉的痛苦。 “你好,葛瑞格,”他开口说,“我是邓肯。” “谁?” “麦特。麦特·邓肯。” “哦,”葛瑞格说。想了一会儿后,他接着说,“你好。” “你今天下午好吗?” “我不是酒鬼,”葛瑞格可怜兮兮地说。这似乎就算是回答问题了。 “听着,昨天晚上发生了好多事情,你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一个印度宗师想杀哈里根,哈里根请我当他的助理,而且康嘉不当修女了。” “这样啊,”他的声音很单调,“嗯,嗯。” “你没听到吗,葛瑞格?我说康嘉不当修女了。” “拜托,别大吼大叫的。假如你知道我的头痛得要命,再加上那些噪音灌进去……” 麦特尽快地挂了电话。他晚一点再和葛瑞格说,等他头脑更清醒,记忆力也恢复了再说。 然而,他很惊讶竟然连康嘉获得解脱的消息都无法影响葛瑞格的宿醉。假如是他,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女孩走进房里,打断了他乱七八糟的思绪。她的脸对着其他方向:他只看得见她身材苗条、皮肤黝黑,身上穿着一件款式非常简单却必定十分昂贵的家居服。她抱着一大本书走向书架——不是那些放了史籍和档案的小书架,而是那排满整面墙、放了各种书籍的大型书架。 “您好,”麦特说。 女孩把手中的书丢下,转过身来,一副要开溜的姿势。麦特只看得到她的眼睛——黑色的大眼睛,眼睛深处闪着恐惧。 “我不会伤害您的,”他接着说。 他走向她,莫名其妙地自觉像个不想惊动野生动物的博物学家,并拾起那本书。那是本医药学,落下时正好在莨宕碱那一页摊开。 女孩抬起头来看他。 “它掉下来的时候老是在这一页摊开,”她的声音中有种近似害怕的成分。 麦特把书合上,并发现书架上有个空隙,便把书塞回去。 “书本就是这样,”他轻松地说。 “是吗?次数这么频繁?” 麦特铁了心不去注意话中有什么弦外之音。 “我想您一定是哈里根小姐?或者我们应该等别人来介绍我们互相认识?” 她又别过头去。 “不用,”她说。 “那么好吧,我是麦特·邓肯。也许令尊提过我。” 现在她转头面对他,实在很难相信他刚才见到的那种恐惧和莫名的忧惧已全然消逝。害羞的表情还在,但这只是一个少女面对陌生客人时的羞涩。 “哦,是的,”她笑着说,“爸爸昨晚都跟我说过了,您真是厉害。” 现在他看见她的真面目了,她的脸上丝毫没有一丝标着“七号情绪:恐惧”的表情。这是张奇怪的脸孔:黑发,橄榄肤色,得自母亲遗传的深邃双眼,和她父亲那强健的体型特征形成对比。光看照片你会以为她是个男孩子,可是她本人所散发出的那种温暖,又让你感觉到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女人。 她现在俨然一副小女主人的模样。 “抽烟吗,邓肯先生?想必——哦,您自己有烟?那么,您不坐下来吗?要我叫人送饮料来吗?” “假如您也一块儿喝的话。” “不,谢谢。” “那我就不麻烦了。” “今天又是个好天气,可不是吗?当然,是很冷。可是我不大在乎,有这么一个好壁炉,我就不在乎。不过昨天真是糟透了。” “葛瑞格要我转达他对您的爱意,”麦特礼貌性地瞎掰。 “哦,是吗?”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便住口。 “告诉我,邓肯先生,您以前上哪个学校?” “您的意思是……大学吗?南加大,是的,我——” “我现在也上这所学校。很好玩吧?我也喜欢这所学校,和大家一起出去见见各式各样的人实在是太刺激了。我是说,待在修道院那么多年之后——我不是不喜欢修道院,可是出来见见世面实在太棒了。约瑟夫伯伯认为我应该加入优秀的校内姊妹会,可是爸爸不怎么赞成。他说人应该自己结交朋友,而不要只跟一撮精英交朋友。” “我想令尊说得对。我自己也曾经是兄弟会的一员,不过我不确定我从中得到了什么好处。除了我今晚不会来这儿,要不是——” “您看过玫瑰杯吗?我参加拉拉队。球场的每一场比赛我都参加了,我甚至还北上去参加柏克莱的那场比赛。很刺激,是吧?我是说乐队、加油欢呼还有每件事情。春季就不怎么好玩。” 葛瑞格说对了,麦特心想。她很年轻,非常年轻。可是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倒是看不出来。当时她害怕得让人看不出年纪。除了她的童言童语之外,这女孩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部分,多得很。他纳闷有谁能触及那些部分……麦特伸手到桌上拿火柴盒。 “我有些朋友说我连安打和反弹球都分不清楚,”康嘉叽叽咕咕地说,“可是假如有人在比赛中像我这么开心,我看不出那有什么关系。你觉得有关系吗?我是说,想想那些去听音乐会的人,他们连——” 麦特打开火柴盒。突然一声爆炸让他们两个人都跳起脚来,尖锐的噪音仍在他们耳中嗡嗡作响,而且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 康嘉的脸瞬间闪过那种看不出年纪的表情。接着她笑开了,又恢复孩子气。 “那只是亚瑟的杰作,”她解释,“我哥哥——您见过他吗?” “见过。” “这样啊。他真的没什么问题——嗯,几乎没问题。只是他老是开那种玩笑,这是家族遗传,我想。艾伦姑姑说约瑟夫伯伯以前也是那个样子,只不过长大之后就改了。所以也许亚瑟也会改。我真高兴上当的是您而不是爸爸,他不喜欢这种把戏。” 麦特望着在火柴盒打开时引爆空包弹的启动装置。精巧的小装置,外表茫然无所事事的亚瑟颇有机械天分。 “我算不上真的见过令兄,我只在昨晚一团混乱中瞥了他一眼。晚餐的时候他会出现吗?” “礼拜六晚上亚瑟会在家?别傻了。他出门找乐子去了,他向来这样。不过将来您可能有较多的机会见到他,爸爸说您也许会常来。” “希望如此,如果我得深入研究的话。只剩下令堂我还没见过,我希望——” “邓肯先生,我妈妈已经去世了。” 她不由自主地瞥向书架上那本在莨宕碱那一页摊开的厚书。那不是孩子的眼神。 麦特还没来得及开口,通往走廊那道门突然打开,沃尔夫·哈里根走了进来。 “我听到一声枪响,”他语气平稳地说。 麦特将火柴盒交给他。 “您有个爱开玩笑的儿子,先生。” 沃尔夫看看火柴盒,松了一口气并笑了起来。 “抱歉,邓肯。不过经过昨晚的事,我并不是很喜欢在这附近听到枪声。你见过我女儿了?” “我们已经私底下打过照面了。” “既然一切都安顿好了,”沃尔夫·哈里根敏感地说,“我们就吃饭去吧。” “您有一个很棒的厨师,先生,”在他们开往光明之殿的路上,麦特说。 “的确是,我替她谢谢你的赞美。不过,别叫我先生。假如我们相处得还算融洽,叫我沃尔夫就好了;万一我们处不来,也不会因此而有主仆之别。” 麦特暗自窃笑。这番简慢的粗率言语,其实是沃尔夫·哈里根想掩饰他急于示好的借口。 “现在,”麦特说,“在我们抵达那里之前,您也许可以给我一些基本概念。” “好的,”不知怎的,沃尔夫·哈里根竟能边说话边点燃烟斗,同时开车又开得稳,“大致的情况是这样。大约两年前,我开始注意到报纸周日宗教版上一系列的广告。那都是些只刊了时间和地点的小广告,广告词写道‘哈斯佛将叙说七个玻璃瓶的故事’或者‘四骑士在这儿吗?哈斯佛将告诉您’,都是些启示性的东西。如果不是因为哈斯佛这个名字,我不会那么注意这些广告。那个名字很自然地引起我的兴趣。” “为什么?” “因为那是‘永世流浪的犹太人’的名字。当然,他还有其他十几个为人所知的名字;不过在这整件事的起源,也就是一六〇二年出版的莱登小册子里,他被称为‘一个叫做哈斯佛的犹太人’。我从未在其他相关的事物中听过这个名字,所以我觉得这值得调查。 “我参加过一次聚会。没发生什么大事。我认为他很有一套——他知道如何应付观众——可是他没说出什么精彩的言论。听众少得可怜,我瞄了一眼奉献箱,里面不超过十美元。当时看不出他和其他流浪的布道家有什么不同,除了他那奇怪的名字和他身上的那件黄袍。 “后来我开始越来越常听到他的事情。他很快就聚集了一小撮忠实的支持者,不久之后他就开始对他们发表‘启示’。他们四处宣扬他的言论,群众开始往他那儿聚拢。过不了多久,他就盖了这座光明之殿,那时他才开始真的扩张势力,如今他已是洛杉矶六大教派的领袖之一——由此你就知道不可等闲视之。” “可是他都教些什么?什么是他的——那怎么说——教义?” 沃尔夫笑笑。 “你真是天真,邓肯。我承认,从前的异教有其独特的教义,那需要学理和学养。不过现在他们只需要一个性格鲜明、懂得舞台效果,并能说出几个绝妙好句子的领袖。哦,哈斯佛的确有一些信条,可是我怀疑他的信徒是否都接受他的观点。就像大部分美国长老教会的教徒并不相信宿命论,尽管这是长老教会的信条之一。就像许多天主教徒也不相信原罪或枉死城【注:Limbo,据传是未受洗的婴儿及基督诞生前的善人死后所去的地方。】 ,而且大概也不相信化体说【注:transubstantition.天主教领圣餐时,面包和酒即转变为基督的身体和血的说法。】 。” “我想我懂,就像政治界的运作一样,只要有领袖和口号,就一切搞定。不过他的教义是什么?” “简单地说,它们大致的意思是这样:现代的基督教是在保罗和路加的阴谋下产生的,他们两个人扭曲基督的实际生活来达到一己之私。真正的福音是亚利马太的《约瑟福音》,哈斯佛声称他在西藏发现这部福音,并亲自将它从古文翻译过来。基督、亚利马太的约瑟和哈斯佛都是犹太苦修教派的教徒,而且哈斯佛的不朽——因为他真的宣称他是永世流浪的犹太人——是基督施加给他的,不是为了惩罚他,而是为了让他能在保罗和路加的假基督教壮大时,永垂不朽地传送真理的火花。 “他断言——并且编了一套漂亮的理由——现在保罗—路加的基督教已步入歧途。经过了这十九个世纪后,时机终于到了,现在该他出场讲述真理,旧教派已经开始没落了,就像天主教特别祝福仪式中所唱的一样:‘古老的教义,行将消逝的仪式……’所以哈斯佛传授人们真理,并且做得很像那么回事。” “听起来似乎没什么害处,”麦特说。 沃尔夫哼了一声。 “今晚盯牢他,听他说些什么,并注意他的观众,也注意他的奉献箱。听听人们走出去的时候说些什么,然后再告诉我你是否依然认为这个黄衣人没什么害处。” 十条街外他们就看到那个霓虹标志“Light”在天空中闪闪发亮,它一闪一闪地,先是整串字,然后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分开闪,最后再整串字一起闪。 在六条街外,他们便开始注意到堵塞的交通。距离三条街时,沃尔夫左转拐进一个停车场。 “这也会滚进哈斯佛的口袋,”他付钱给停车场的助理时对麦特说。 光明之殿是栋普通的白色建筑,坐落在从前很安静的一条小巷子上,结构看起来很像是古老的乡村花园式建筑。除了大之外,若非房屋正面布满闪闪发亮的霓虹灯管,它实在毫不起眼。 “光,”沃尔夫解释,“我想哈斯佛有点结合了祆教善之神,你会发现,所有想得到的颜色全加进去了。假如他没办法用喷漆,就用彩色玻璃。只有一个颜色除外——黄色。他本人穿黄色象征过去那段被流放的日子,可是他的信徒一律不能穿黄色,也不能读有黄色封面的书,连黄色的食物也不能吃。他们爱死了黄色。” 走进这栋建筑的信徒没什么特别或令人赏心悦目之处。他们看来就像复兴布道会、市立乐团音乐会上或附近电影院里的任何一群人。这一群人只有一个不寻常的特点——几乎看不到年轻人。麦特没看到半个四十岁以下的人,而且出席的人半数以上至少都有六十岁。 通往礼堂的三个大入口各站着两名接待人员——一名身穿飘逸白衣的女子,以及一个无视天气寒冷、依然穿着白色夏装的男子。每一个接待都别了白色蝴蝶结,并挂着一成不变却亲切的笑容。迎接沃尔夫的男子出奇地年轻,不超过二十一岁,但是另外两个年纪较大,比较严肃,肚子也大。女子们则像是“漂流木角缝纫妇女会暨文学社”的成员。 那个年轻人眉开眼笑——沃尔夫显然是熟面孔。 “很高兴您今晚能来,我们有非常特别的东西,”他听起来有点像百货公司的楼层管理员;你会期待他接着说:“在第三走道。” “特别的东西?” “哦,是的,我们要施行九九神咒。” 他笑得更灿烂了,麦特决定叫他小天使。与其说是微笑,不如说他面露喜色来得恰当,这让他的圆脸亮了起来,让人情不自禁低头看着他的肩膀,期待会有翅膀从那儿长出来。 “您会在阳台上找到最好的位子,”他接着说。 “什么——”当他们爬上楼梯时,麦特说,“是九九神咒?” “……所以我跟贝希说,”经过他们身旁的一个声音说,“‘难怪,’我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你会见识到的,”沃尔夫回答,“事实上,我不会惊讶的,假如……嗯,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别把我们扯进去,我只能这么说。假如他们要在欧洲建立势力,就让他们去好了,但是别把我们扯进去。” “……四十年来我一向支持民主党,不过假如乔治·华盛顿做两任就够了,那么两任对谁也都足够了。” 旁边又传来说话声: “哦,可是,凯莉,你等着看她这么做吧。就像我对玛贝尔姑妈说的,那正是我的莉莉安……” 麦特觉得失望。这些对话都很寻常,就像他每天在他那位于邦克山丘的破旅馆中听到的东西。就连大礼堂里惊人的灯光效果,充其量也只能让这群人看起来像是移居的中年西部人——诚实、平凡的美国人。 风琴手静静地即兴弹奏“树木”和“黎明”两首曲子。麦特正津津有味地看着一个身穿褪色家居服、体重达两百磅的银发老妇人脸上做作的笑容。突然他觉得有人碰他的手臂,便转过头去。 “我想我认得你,小伙子,”他右边的瘦老头说。 麦特咧嘴笑笑并和他握手。弗瑞德·希蒙斯是天使翱翔饭店数一数二的长期房客,麦特常常和他一起在大厅打发时间。这个退休的杂货店老板来自爱荷华州的苏族,很有几分亚贝·马丁【:Abe Martin,是Kin Huppard笔下的漫画人物】 的味道,既仁慈又颇具常识。 “很高兴在这儿看到你,”希蒙斯继续说,“我们这儿年轻人不够多。他们忙得紧张兮兮,我猜,那些不会紧张的人就跑去组织青年会了。不过,看到年轻人对这种事情感兴趣真好。你常来吗?” “这是第一次。” “你挑对了时机,孩子,我听说他要让我们施行九九神咒。那会让他们现身。” “这是什么?” “噓,”希蒙斯警告他。 风琴手正在弹奏“玄妙的人生”,显然这是开场曲,因为现场观众渐次鸦雀无声。接着幕后一位男高音配合曲子放声歌唱。 七彩布幕在最后一个音符响起时拉开。舞台上空荡荡,但是侧翼发出五光十色的灯光打在刷白的墙上。舞台左下方有一张小桌子、一张椅子和一个普通的水罐。上头坐了一个看起来像是退休小银行董事长的胖老头,而舞台正中央则坐着哈斯佛。 “那就是他,”弗瑞德·希蒙斯鸡婆地小声说。 那一定是他没错,连以前没见过他的麦特都知道。他支配了舞台和整个礼堂,可是他的真面目比乌秀拉修女的真面目还难猜。他的脸藏在黑桃型又带有点亚述人风格的大胡子里,而他的身体则被那鼎鼎大名的黄袍给完全遮住。 袍子不是金黄色,不是橘黄色,不是柠檬黄,也不是淡黄色,而是俗丽的纯黄色,纯粹、简单又吓人的颜色。上面没刺绣,没有犹太教的标志,毫无设计感。它就只是——一件黄袍。 袖子长度与手腕齐平,而黄手套让它们看起来长得超过手指。袖山松垮垮的没垫肩,腰间也没收腰而让黄袍一泻到地。肩膀上连结着头巾,将哈斯佛的整个身体遮掩起来。因为大胡子和黄袍的关系,你只能看见他的鼻子以及深陷的眼睛和黑眼窝,他的鼻子至少证明了他自称是犹太人的说法属实。 站在水罐旁的男人起身。 “亲爱的先人们的追随者,”他对观众说,“你们有些人也许已经听说了,今晚在光明之殿是个非常特别的夜晚。我知道你们不想浪费时间听我说话,所以在我欢迎了今晚的新面孔之后,我就不再占据各位的时间。容我告诉各位,朋友们,你们不知道你们今晚来这儿是多么正确的一件事!我希望新来的成员能转身和你们右手边的兄弟或姊妹握手,因为我们都是光明之子,不是吗?所以我们都是兄弟姊妹。” 麦特乖乖地转身和弗瑞德·希蒙斯再握一次手。这点足以扫除他刚才初见黄衣人那种慑人威力时的短暂兴奋。这儿的聚会过程也许奇怪、可笑、滑稽,不过如果一直都是弗瑞德这类普通的善良老百姓参加的话,聚会也就没什么危险性。 “现在,”那个退休的银行董事长宣布,“在我们聆听那位大家都在等待的人说话之前,我知道他希望我们唱一节‘古基督教’。来吧,各位,大家好好唱吧。” 七彩灯光消失在舞台后方的白墙上,代之而起的是舞台上方幻灯机打出来的歌词。风琴手开始弹奏“约翰·布朗的身体”【注】,观众一个个加入合唱: 先人真的教导我们如何团结一致来与他们同在, 教导我们如何赢得星环和无上冠冕, 并欣喜不已地向新耶路撒冷前进, 我们正继续向前行。 截至目前为止,只有差不多半数的人唱着歌。有些人——包括弗瑞德·希蒙斯在内——发出哼哼哈哈的低吟声,仿佛歌词对他们来说很难。不过,接着副歌一出现,快乐和不成调的高吼便响彻礼堂: 古基督教正在坟墓里腐烂, 古基督教正在坟墓里腐烂, 古基督教正在坟墓里腐烂, 我们正继续向前行。 麦特之前认为歌声不可能再更大了,可是现在它的确越来越大声。弗瑞德·希蒙斯狂喜大吼得面红耳赤,而麦特发现自己也以不同以往的低沉嗓音开朗地加入合唱,他甚至听得到沃尔夫·哈里根的声音在合唱中扬起。因为早在他们听过哈斯佛和古人的训示之前,每个人原本早就知道这些话语——这些话语深植民心,早就是美国人的一部分了。 荣耀!荣耀!哈里路亚! 荣耀!荣耀!哈里路亚! 荣耀!荣耀!哈里路亚! 我们正继续向——前——行! 唱到最后一声响彻云霄的“行!”之时,哈斯佛从座位起身走到舞台中央。巨大的声响立刻消失成一片肃静,就像俄罗斯合唱团玩弄的合唱技巧一样。一只黄手臂挥着一个几乎让人看不出来的手势,一名身穿白衣的助理便从舞台侧翼推出一个坚固的读经台。台上有一本厚重的皮套书摊开着,从阳台上看得到书页一片空白。 麦特瞄了瞄他左右两边的人。沃尔夫紧张又好奇地坐着,仿佛正准备观赏一部规模非比寻常的影片。弗瑞德·希蒙斯向前弯着身子,舌尖吐在两片薄嘴唇之间。他的呼吸急促,眼里闪着一种麦特未曾见过的光芒。 哈斯佛不浪费时间礼貌寒暄,那是水罐旁那个人的事。他直接开始布道: “你们大家都知道这本书。” 他的声音蛮好听,低沉有力、浑厚、受过训练却又不做作。带着点口音,却又不是普通人的那种口音。 “你们大家都知道在苦难的时候我是怎么求助于它——是的,或者在哀伤的时候。因为《约瑟福音》第五章不是写着:‘耶稣对他的门徒说:“你们寻找就会发现,张开眼睛就能读。因为认识先人的人都将被赋予能力,可以阅读在凡人眼中只是空白羊皮纸的圣谕。”’于是我张开我的眼睛,所以现在我能阅读。” 接着哈斯佛继续用他那种半调子的布道风格讲道。麦特归纳了一下,他的言论融合了基督教和神智学【注】,再加上几分卡内基和共和党国家委员会的理论。内容平凡无奇,谈到认识自己的本质,并让自身和一个模糊的高层——也就是先人——融合在一起。可是它带来的报酬可不是对未来幸福的含糊保障,无论口头或文献,都保证认识先人者都能赢取友谊,并对人们有无限深远的影响。 哈斯佛说话时不断扫视面前的空白页,仿佛正在宣读电报。突然间,他停下来,似乎要传达一项讯息,接着又继续开口: “我刚才收到一个和我们大家息息相关的讯息。(弗瑞德·希蒙斯显得迫切期待,坐立难安。)共产党那架新型长程轰炸机昨天离开西伯利亚,尝试飞往阿拉斯加,但它真正的目的并不是试飞,而是要空袭诺姆城。(麦特听到希蒙斯发出一声害怕的喘息。)可是,别怕。我收到约瑟本人的情报,他说他察觉到这项危险,并已将轰炸机摧毁,让它落入大海中。你们不会在报上看到这条新闻,因为苏联赤色政府所属的塔斯社决心要封锁这项消息。不过当你们在海外听到共产党发表言论的时候,请记住这件事,同时学着如何认出这些恶魔的真面目。(弗瑞德·希蒙斯大表赞成地猛点头。)“有些人想和这些敌人结成盟友。对他们那些人,我只能说一句耶稣先人对我说过的话,也就是《约瑟福音》第七章所写的:‘尽管和不义之财交朋友吧,但要清楚自己确实了解这份友谊的代价。’” 沃尔夫突然抓住麦特的手臂。他闪着一脸兴奋。 “记住那段话!”他说,“虽然没办法解决事情,可是有所帮助。真不知道我读福音时怎么漏读了这一段。不过记住那句话!” “可是——”麦特说。 “等一下再解释给你听。” 于是麦特翻出纸笔,迅速地凭记忆记下出自《约瑟福音》的这段话,并同时试着继续听布道。 哈斯佛并未再多说些什么。他突然停止假阅读的动作并宣布: “先人已经结束谈话。现在我必须休息一会儿来补充力量。然后我要对你们提出一个很重要的要求。” 黄衣人回到座位上时,风琴手开始弹奏“乡村骑士”的间奏曲。弗瑞德·希蒙斯转头面对麦特。 “他很伟大吧?他真让人开了窍。让你明白你周围发生了什么事。” 风琴手弹起第一小节时,白衣男子们拿着奉献箱开始沿着各走道走去。他们并未大力鼓吹信徒奉献,但是人们依然自愿奉献。一个奉献箱传到他们这一排时,麦特(他丢了一毛钱,因他觉得这场秀值得这一毛钱)注意到箱子里大部分都是纸钞,而且不全是一美元。弗瑞德·希蒙斯奉献了两元,麦特确定自己拿不出这笔钱。 风琴终于停下来,现场只剩下人们奉献的沙沙声。哈斯佛再度走向前时,连沙沙声也没了。 “你们听我说过,”他说,“九九神咒。” 他停顿了一下。礼堂响起一阵满怀期待的无言骚动,仿佛音乐会上猜出一首曲子前几个小节的观众。弗瑞德张开双唇,他那双骨瘦如柴的手抖动着。 “你们听说过,”哈斯佛继续说,“有个喇嘛如何拒绝我抄录《约瑟福音》,后来九九神咒便施加在他身上,结果呢……唉,他就挂了。你们也听过其他关于九九神咒的奇迹,可是你们从未被召集前来施行九九神咒。今晚……”他让声音渐渐回荡消失在死寂一片的礼堂,“今晚你们将这么做。” 礼堂的灯光暗下来,只听得到微弱的窸窣声。接着,舞台上的颜色也消失不见,现场陷入一片漆黑。然后舞台上方泻下一道禁忌的黄光,照着哈斯佛。 “借着这个可憎颜色的力量,”他半哼半唱着说,“借着我在犹太区穿着的黄衣,借着那些企图对世人隐瞒真理的黄教士【注:yellow priest,意为笨教士,此处为双关语用法。】 ,借着这个颜色象征的所有凋零、腐烂、憎恨及死亡,我呼唤先人。你们也一起呼唤。跟着我说:‘噢,先人!’” 众人的声音响起,犹豫、低沉,尖锐又喧嚣:“噢,先人!” “噢,先人,你们知道谁要消灭我们,你们知道他如何否定我们的真理,唾弃我们的理想,嘲笑我们的遗产,讥笑我们的信仰并瞧不起我们的教义。你们知道在他邪恶的脑中酝酿的计划,也知道这些计划将带给我们什么灾难。是的,这也将为你们带来灾难。噢,光明的主人! “因此我呼唤九圣!呼唤耶稣,呼唤乔答摩【注:Gautama,释迦牟尼的姓】 ,呼唤孔子,呼唤以利亚【注:希伯来先知】,呼唤但以理【注:Daniel,旧约中的希伯来先知,由于笃信信上帝,虽被扔进狮子坑却毫无损伤】,呼唤圣杰曼【注:Saim Germain,496~576.法国的修道院长、主教,最受人崇敬的圣徒之一。】,呼唤约瑟,呼唤柏拉图,呼唤克里希纳【注:Krishna,印度教大神毗湿努的主要化身。】。你们大家跟着我说:‘我呼唤九圣!’” “我呼唤九圣!”众人说。 “现在我呼唤这九圣的随侍:呼唤基路伯【注:Cherubim.二级天使】,呼唤撒拉弗【注:Soraphim,一级天使】,呼唤宝座;呼唤自治,呼唤德行,呼唤权力【注:宝座、自治、德行、权力及主权皆为新约圣经中提及的天使。】;呼唤权天使【注:九级天使中的第七级。】,呼唤天使长,呼唤天使!我呼唤九圣九徒!你们跟着我说:‘我呼唤九圣九徒!’” “我呼唤九圣九徒!”众人跟着说。 “倾听我们的呼救。让我们免受这个邪恶之人的迫害。噢,九圣九徒!彻底消灭他!现在大家都提高声音跟我对着九圣九徒呼喊:‘消灭他!’” “消灭他!” 麦特淹没在礼堂中四处回荡的巨大狂吼中。他的眼睛终于适应黑暗,于是他看看身边的人。此刻他们再也不是平凡的南加州人,而是参加神秘憎恨大会的人——眼露凶光、龇牙咧嘴。那个安静的银发胖妇人成了个中西部疯妇,一副准备迎敌的模样。连弗瑞德·希蒙斯那张亲切的面孔也愤怒地扭曲。无论多么可笑,麦特再也不敢嘲笑这场将平凡老好人转变成一群恨意满盈者的仪式。 戴着黄手套的手轻轻一挥,群众立刻会意。 “消灭他!”他们一喊再喊,“消灭他!” 接着,灯光突然出人意料地亮起。麦特看见人们在五光十色中面面相觑,似乎不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弗瑞德用手遮住一只眼睛。 哈斯佛现在用比较普通的口气说话。 “我们不知道九九神咒什么时候会起作用,最快至少要十二个钟头,最慢不超过一个月。我必须告诉你们这个可恨的恶魔是谁,也就是这个打算消灭我们的魔鬼的名字,届时你们那些心中存疑的人也许就会相信我说的话。看看报纸,当你们看到沃尔夫·哈里根的死讯时,你们就知道先人的力量了。” 麦特看着沃尔夫。他正得意地笑着。 第五章 复活节后的第一个星期日(根据光明之子的说法,这天才是复活节),麦特醒来,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后来他看到镖靶才想了起来,他正躺在雨衣客躺过的沙发上,而且有人体贴地替他盖了床毯子。 他点燃一根烟之后,开始回想昨晚发生的事情——枯燥无趣的大会竟然在施了九九神咒之后燃起狂热气氛。接着他们回到这里,一连辛苦工作了数小时,工作起劲的沃尔夫·哈里根让新助理浏览所有的笔记、档案以及相关原始资料。麦特记得自己一开始兴趣盎然,后来逐渐只感到疲倦。他所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躺在这张沙发上听沃尔夫·哈里根念一段据说是约瑟留下的福音——疯狂的东西,关于基督如何花了七年之久,以犹太教苦修教派特使的身份在印度和西藏学习先人绝学的过程。 他可能就是在那个时候不支倒地的。他看看手表,天啊!已经两点钟了。他累得倒头大睡时应该是接近清晨五点左右。 走廊的门打开,亚瑟·哈里根走了进来。 “我老爸呢?”他问。 “我不知道,我刚起床。” “哇塞,”亚瑟一脸钦羡地看着他,“你把老爸拉出去喝个通宵了吗?已经有十年没人这么做了。” “我们在工作。” “工作啊?”亚瑟抛了个男人之间心照不宣的斜睨,“来根烟?” “谢谢。我没烟了。杂货店又很远。” 亚瑟扑通一声坐上椅子,用下唇叼着香烟。 “你待在这个家很奇怪,”他慢吞吞地说。 “为什么?” “你看起来好像见过世面,生气勃勃的。而我们其余这些人——哈里根家族——钱多得让我们没办法当好人,而过多的宗教信仰又让我们没办法使坏,我们只能盘旋在两者之间。你可要小心我们,尤其是康嘉。” “为什么要小心她?” “也许你正是她所需要的人,只是她还不知道而已。前天她准备当圣人,现在她又作罢,然后你出现了。你穿得像个地狱使者,而且丑毙了。但是地狱和罪恶都有特色,尤其是对她这种年纪的人来说。所以我说小心。” 麦特皱眉。 “你说的话我听不太顺耳,哈里根,你这么说你妹妹很差劲。” “是吗?” 礼拜堂的门轻轻地开了,出现沃尔夫·哈里根的一头灰发。 “哦,你起床了,邓肯。很好,要吃早餐吗?” “听着,老爸,”亚瑟插嘴,“我有话要跟你说。” “答案,”沃尔夫说,“还是不。你每天一早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这么说,邓肯的早餐比我的人生还重要啰?” “别太夸张。” “你到底要我成为什么样的人?你以为我想一辈子闲坐着当哈里根家的少爷?”他揉烂香烟并随手将它丢弃,“我想自己打拼。这些人要我投资五——五千。一万更好,可是他们只要五千。这点小钱你根本不在意,老爸。” “可是我在意你怎么花。” “可是,听我说,老爸——” “免谈。” 亚瑟强忍住愤怒,他几乎气僵了。 “好吧。就这样吧。我今天晚上会去见他们,然后告诉他们我是爸爸的小天使,叫他们别来烦我。可是我们完了,老爸,你和我。我说真的,你也许是个‘好人’,但是你实在太难相处了,假如有人要对你下另一个诅咒——嗯,我也参一脚。” 他冲出房间。 “‘自己打拼’!”沃尔夫哼了一声。“你知道他想和别人合伙做什么?开赌场。他在那里是大户。我早就知道这件事,可是我有什么办法?终于,赌场老板想利用别的办法来掏光他的钱。他们要他‘合伙’,这迟早会把他榨得精光,如果可以的话,连我也榨得一干二净。他还敢大放厥词说要自己打拼!” “对了,九九神咒上报了没?真是厉害的宣传。” “没有,没上报,只字未提。不过,你怎会这么想?” “因为亚瑟那篇伟大的告白。‘假如有人要对你下另一个诅咒’,我还以为您决定不向家人提起昨天晚上的那个诅咒。” “我没提。经过印度宗师暗杀事件之后,我怕他们会担心。” “那么亚瑟怎么会知道九九神咒?” “我不知道,”沃尔夫·哈里根缓缓地说。 “还要吐司吗?”康嘉催促他。 麦特摇摇头,嘴里嚼着他的第五片吐司,口齿不清低声说了一句: “哦,再一片啊。” “我们家的人都吃不下太多土司,而我却喜欢看吐司跳起来。拜托,让我再帮你烤一片。” 他嘴里又没东西了。 “要是我不必把它吃下去就好了。” “你真好。” 她切下一片面包,将它放进烤面包机,再拉下杠杆。 麦特认为她今早应该去做过弥撒才是,但她不可能穿着身上这件黑长裤和淡红色毛衣去,尤其是那件毛衣。她的样子和昨天大不相同——如今她既非小孩,也非幽灵?而是一个愉快的女孩和女人。 “我问你,”她说,“你会住在这里吗?” “老天,不会。我为什么要住在这里?” “这个周末你几乎都待在我家,而且你在这里住下也许很好。” 麦特喝完了番茄汁。 “小姐人真好。” “不是,这真的也许是件好事。我是说,除了亚瑟之外,家里又多了个年轻人真好。亚瑟是个萎靡的家伙。” “葛瑞格呢?” “另一种萎靡的家伙。可是你……你不同,你很有精神而且真的很像——”她的语气稍微一转,“很像我爸爸。” “令尊,”麦特改变话题,“是我这么多年来碰过最棒的人。他有种特别的影响力,让人想跟他一样热情地感觉、行动和工作。而且他正在进行的工作很伟大,起初我以为那只是一份工作,可是现在我开始明白……” 康嘉半噘起嘴。 “别谈爸爸了。谈谈你吧。” “你想参访贫民区吗,哈里根小姐?在那个艰苦的环境中生活——” 她做了个鬼脸。 “别傻了,请叫我康嘉就好,我喜欢人家这么叫我。你知道我的真名吗?我的真名是玛莉亚·康瑟佩席昂·哈里根·裴拉欧,我好喜欢这个名字。” 她连说出哈里根这个姓氏时,也带有西班牙口音。 麦特笑了。 “你真是个可爱的小孩,康嘉。” 她突然站起来,眼露凶光,高挺的胸部颤动。 “别那么说。我才不是小孩子。我快满十八岁了。我看起来像小孩吗?我从你的眼神看得出来,我知道你不这么想。我也不觉得自己像个小孩。我知道一些事——可怕的事——小孩没办法忍受的事。我把这些事情藏在心里,像个女人一样,这些事让我很难受,可是我不要做个小孩,不要!” 砰地一下,吐司此时正好从烤面包机跳出来,分秒不差。康嘉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她的红唇扭曲着。随后她转身跑出了房间。麦特不知道她是哭是笑。 事后麦特经常试着回想那个周日下午发生的事,却怎么也无法清楚记得所有的人事物。康嘉在那顿早餐后就消失了;她跑到哪儿去,他不知道。亚瑟和父亲顶嘴之后,还是乖乖听命去接乌秀拉和菲莉希塔丝修女。艾伦姑姑呢,显然因为上个周末下雨不小心感冒,无法到修道院去参加一项慈善活动的筹备会,她获得如此的特准……(麦特想,看来伯大尼玛莎修道院让修女们过得很自由。他以前一直以为献身宗教的女人都过着严谨的隐居生活,得隔着铁窗和外界的人交谈。)然后是约瑟夫突然来了(显然他每周日晚上固定和这一家人共进晚餐),发现只有亚瑟有空和他说话,所以孤单地晃来晃去。 这段期间麦特大多都和哈里根一起锁在书房,讨论前一天晚上遗漏的细节。“锁”这个字用得很贴切。 “恐怕,”沃尔夫似笑非笑地解释,“我不得不承认礼拜五晚上发生的事让我很担心。印度宗师很容易就可以推开法式落地窗。现在窗户已经闩上,上下都闩了,门也上了锁。康嘉说我这样会缺氧,可是我说欧陆民族的韧性很强。” 终于,沃尔夫认为初步工作已经完成。 “我想你对我们正在做的工作已经有初步概念了。你必须知道,目前最重要的议题就是光明之子,那个组织一定藏有什么目的,它正在汇集力量,并且计划使用这股力量。昨晚有关共产党那架轰炸机的说法很荒谬,可是有其意义,政治暗示正逐渐潜伏在先人的讯息中,而且经常用间接的方式传达。现在我们要知道的是哈斯佛的身份,并找出幕后主谋。” “您一点眉目都没有?” “不能这么说。我有点眉目,可是——唉,老实说,邓肯,连你我也不能说。有一些资料我没给你看过,将来你会看到的——而且我希望到时候拿那些资料给你的人是我。” “您的意思是什么?还会有谁拿给我?” 沃尔夫又开始射飞镖。 “我的意思是:昨天晚上,在将你扶到沙发上之后,我亲笔写了一份遗嘱附录,指定你为我的遗著保管人。” “我?” “就是你。这两天下来,你比我家任何一个人都还清楚我的作品。是的,我想你比较关心我的作品。要是我死了,我的资料和文件都会交到你手上,请你任意使用。除非我的判断错误,否则那些资料蛮好用的。此外我警告你,”麦特正准备开口时,他郑重地抢着说,“我很讨厌别人感激我。看看是谁在门外。” 麦特转动门把开了门。来人是康嘉。她又变了个样子,这回穿了一件浅色的格子洋装,以及一件黑绒紧身衣。这让她看起来差不多十四岁。 “听着,”麦特说,“帮个忙好吗?维持同一个模样让我习惯好吗?” “女人最善变,”她半哼着说,“你会习惯的,没问题,他会吧,爸爸?” “假如我们想和平相处的话,他就得习惯。你要什么,康嘉?” 她指着麦特。 “他。” “就这样?很好,亲爱的。我和他的事情已经处理完了,你可以带他走。” “嘿,”麦特说,“你们难道没听过第十三修正案,我只是个商品吗?” 康嘉像个拍卖场上盯着拍卖品的买家似地对着麦特皱眉头。 “他看起来很壮,哈里根老爷,超级强壮。他会那个扛东西、搬东西的吗?” “当然会的啦,小姐,”沃尔夫说。 “他会那个采棉花、种马铃薯什么的吗?” “当然会的啦,小姐。” “他会打那个槌球的吗?” “当然会的啦,”麦特说。 “不用包了。我就这样将他带走。” 她勾起麦特的手臂开心地将他拉走。 康嘉现在十分开心。而麦特呢,因为老是要适应她那年轻多变的心情,开始觉得自己比实际二十七岁的年龄要老得多了。他更进一步明白,一个多年没打槌球的人在被问到是否会打槌球时,不应该爽快地回答“当然会的啦”。 可是这场游戏依然很好玩。槌球场——也就是麦特和雨衣客打斗的地方——正位于书房法式落地窗的后面。天气已转暖,夕阳正猛烈地照射着这些面西的窗户。在这样的夕阳下与一个虽然情绪化却可爱的女孩一起待在户外,真是舒服。她究竟可不可爱,麦特认真地想了想……是的,她真的很可爱。 麦特一开始就一败涂地。康嘉显然为了好玩而故意将球打到角落,当他跑到球场中央时又轻松地将球打到本垒。虽然他一直输球,仍玩得很开心,R·约瑟夫·哈里根的出现让他觉得扫兴。 约瑟夫显然很寂寞。他一整个下午都找不到人说话(亚瑟可算不上是个好听众),而且他是个不说话就难过的人。麦特必定看起来像个好听众,因为哈里根律师正急切地朝他走过来。场面立刻变得很无聊。康嘉站了一会儿,不耐烦地敲打着球棍,最后终于放弃,从后面绕道溜进屋里去了。正忙着解释最高法院需要什么人才的约瑟夫,根本没注意到她已经开溜了。 两人坐在球场另一端面对法式落地窗的长凳上。虽然已接近日落时分,麦特却注意到沃尔夫仍然没开灯。最后几道阳光正照射在未拉起窗帘的玻璃窗上,刺眼得很。 麦特踢开一颗球,并将注意力再放回约瑟夫身上。他慢慢发现,这个男人说的话其实值得一听。你可以和对方持完全相反的立场,可是仍然能享受并尊重他的精辟见解。麦特现在就有这种感觉。对于约瑟夫泰半的看法,麦特都充耳不闻,左耳进右耳出,就当他是胡说八道;但他感觉到约瑟夫身上某种有棱有角的正直个性,这让他佩服。他开始更专心地听话、答话,出乎自己意料之外,他偶尔甚至赞同约瑟夫的说法。尽管态度和外表都像个阔政客,但是R·约瑟夫·哈里根同样有他弟弟那种让麦特十分崇拜的力量与果决。 “关于工作计划局艺术计划行政效率不彰的问题,先生,”他抗议道,“您要怎么说都行,我曾经参与其中一项计划;我大概可以告诉您一大堆您没听过的问题。但尽管如此,您必须承认其必要性及价值——” 麦特突然呆住。 “继续说,小伙子,”约瑟夫听得津津有味。 法式窗上的阳光消失了。现在麦特看见书房在窗后旺盛的炉火下微微现形,他还看见其他东西。 “对不起,先生,但请您看看那些窗户。” 约瑟夫顺势看过去。炉火照亮沃尔夫的书桌。沃尔夫的椅子位于暗处,所以看不见,可是有一个奇怪的人弯身面向书桌。他们看不到他的脸,但是他身上的衣服清晰可见。那个弯身面向书桌的人,是个身穿黄袍的男子。 “小伙子,”约瑟夫紧张地说,“我们进去。” 麦特和他立场一致。哈斯佛会跑到沃尔夫·哈里根的书房,原因只有一个。他毫不迟疑地认定那人就是哈斯佛。脸孔也许是没看见,但是那件袍子和斗篷,就是强有力的证据。 麦特开始朝窗户的方向走去,但在这紧急事件中表现得机警又有效率的约瑟夫伸手拉住他。 “窗户锁上了,你记得吧?而且从那里进去会被他看见,我们绕到后面去。” 这个律师随即快步绕过屋角,准备到后门去。但是约瑟夫身手不矫健,英勇的救援行动才一开始,他就绊到槌球门摔了一跤。 麦特甚至连停下来拉他一把也没有。他一想到黄衣人正在书房,就越觉得必须立刻赶过去。他的耳中响起了群众高喊“消灭他!”的喧嚣声,沃尔夫也许可以对先人的威胁一笑置之,可是哈斯佛本人带来的人身威胁又是另一回事。 他赶到后门时环顾四周。约瑟夫已经以惊人的速度绕过了屋角,结果却又摔了一大跤,头还差一点撞上壁炉后面的石头。尽管情况紧急,约瑟夫仍不免哼了一声。在这危险关头,趾高气昂的他跌跤的样子依然可笑。但是麦特强忍住笑意,溜进走廊,重重地敲着书房的门。 无人应门,约瑟夫正好在此时赶到,仪容不若平常那么整齐。 “试试门把,”他提议道。 “我试过了,门闩上了。” “那试试礼拜堂的门,也许——” 正在祷告的艾伦·哈里根小姐一脸惊讶地看着他大哥和那个奇怪的年轻人闯进来,然后开始用力敲书房的门,嘎拉嘎拉转动门把,再用肩膀撞木板。 “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我们看见……有人在那里……黄袍……沃尔夫可能有危险……”约瑟夫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不只是‘可能有’危险,”麦特说,“事情不对劲,天知道,他没应门。” “你想我们能把门撞破吗?” “我们可以试试看。我数到三,然后我们一起撞。我们两个应该——” “等一下。” 麦特认出了乌秀拉修女冷静的声音,于是转头看见两位修女站在礼拜堂的另一个门口。 “您是说哈里根先生可能发生事情了?” “没错。” “我虔诚地希望他没事,”她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并看着圣母的画像,“可是如果有事,你们不认为先去确定一下比较好吗?” “怎么确定?” “到法式落地窗那里去看看。” 这个十分理性的建议让麦特冷静下来。当然,去看看情况,然后假如——唉,干脆面对吧——假如必须报警,他们自然会采取必要措施。这似乎理性多了。 麦特跑向槌球场的途中,脑海不断闪现这些凌乱的想法。现在他来到窗边并且可以清楚看见炉火照亮的房间。他可以看见——他停下来吞了一口口水,他的喉咙感到干涩——他看见沃尔夫·哈里根的尸体躺在书桌旁的地板上,脸上被射了一枪。 他也看得出房里没有其他人。 第六章 十年前泰伦斯·马歇尔的名字经常在美国的报纸上出现。他是个集大学优等生荣誉会员、罗德奖学金得主、全美足球员身份于一身的怪杰。全国到处可见年轻的他发表各种评论,这一点最让现在已经三十好几、成熟又稳重的他感到痛苦。 后来他拿了奖学金去牛津大学念书,特写记者又找到另一个值得上报的奇人异事,马歇尔眩目的公众生涯告一段落。但他因缘际会认识一个人,从此开启了他真正的事业。在一场橄榄球赛中,有个年轻人坐在他旁边,亲切地对他这个一头雾水的美国人解释英式橄榄球的特点,那个人碰巧是伦敦警察总部苏格兰警场某位助理局长的儿子。马歇尔因此大开眼界,接触到执法与警探的世界。 回到洛杉矶后。他拒绝了一些教职及职业体育选手的合约。他在洛杉矶警局从基层的巡警开始做起,他的仕途虽算不上特别,倒也还算顺遂。前面提到的那件标本师谋杀案算得上是他接办的重要案件之一;但他对其他较不重要的例行工作也不马虎。如今他是刑事组副队长,地检处十分喜欢他。 认为他是警局里唯一能让案子在法庭上无懈可击被结案的警探。 这时泰伦斯·马歇尔正站在哈里根家的客厅里。着手进行这件可能是他刑警生涯中的第一桩大案子。他是个惹人注目的家伙:身高六呎二吋,体重一百九十磅,长相看起来正直严肃,发丝已稍微泛白。 “德雷克警官,”他说,“刚才开着巡逻车过来时,已初步侦讯过你们,但我还是想趁着法医完成报告前再和各位谈谈。首先,我们先来讨论时间问题。你们每个人最后看到沃尔夫·哈里根的时间是什么时候?” 一阵静默后,康嘉开了口。听得出来她强作镇静并想帮忙,但她控制不住悲伤,因而声音抖动得像个正在变声的男孩一样可笑。 “我傍晚去过书房。当时邓肯先生在场,然后我找他出去和我打槌球。” “几点的事?” “我——我真的不知道。我想大概是五点吧。” “邓肯先生?” “根据我的推算,差不多就是那个时间。” “这样啊。那么有谁在五点以后见过哈里根?” “我不敢说,”约瑟夫开口说,“我见过我可怜的弟弟,但是……” “嗯?” “我和他说过话。我当时敲了门,但他在房内大喊,说他正在忙并叫我走开。” “这是几点的事?” “快六点的时候。我记得我想起离晚餐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所以我就到草地上和两位年轻人打槌球。” “那是几点的事,邓肯先生?” 麦特正在思索。 “副队长。我记得当时的情形大概是这个样子。当我——当我透过那扇法式落地窗往里面瞧时,我看了一下时间。当时才六点十五分……也就是说。我们两分钟前看到了黄衣人。我想哈里根小姐在十分钟前进了屋子,而哈里根先生——也就是约瑟夫·哈里根先生——在五分钟前到草地上来找我们。” 康嘉和约瑟夫点头表示赞同。 “好,”马歇尔说,“那么大约在五点五十五分,哈里根先生对他的哥哥大喊大叫。六点十三分。邓肯和约瑟夫·哈里根看见一名男子出现在他的书房,两人并设法进入书房。六点十五分。邓肯看见尸体。有谁能填补这段空档吗?” 一片沉默。 “那好。你们将会了解,不论案情看起来多么简单明朗,我仍然必须进行例行调查,我要求各位一一报告他在这二十分钟内的行踪。哈里根小姐?” 艾伦姑姑默默顺从。哭泣加上感冒。让她的双眼分外红肿。 “我想想看。我六点刚过,便到礼拜堂去,修女们和我一直在讨论孤儿院扩建计划,而我想私底下祷告感谢这项计划能够成功。我一直在那里待到——待到约瑟夫和邓肯先生进来。” “六点之前呢?” “我和修女们待在我楼上的客厅。” “各位修女同意她说的时间吗?” 开口说话的是乌秀拉修女。麦特想起他从未听过菲莉希塔丝修女开口说过一句话。 “我无法发誓,副队长,但是,差不多就是那个时间。” “那么六点以后您在哪里?” “哈里根小姐十分亲切地请我们在离开前喝葡萄酒、吃水果蛋糕。她按铃叫管家将食物端上客厅来。听到骚动时。我们还在楼上,然后我们便下楼去。” 马歇尔对着亚瑟问: “我们已经听过邓肯和哈里根的说辞。您呢,哈里根先生?” 亚瑟正歪坐在椅子上,比起这场悲剧,他似乎更关心自己敢不敢在这个时候抽烟。 “我当时待在我的房间里。”他喃喃地说。 “做什么?” “看书,等修女们离开。” “为什么要等她们离开?” “因为我得开车送她们回去。” “您在房里待了多久?” “差不多一小时,我想。然后我就听到砰砰砰的声音。” “那只剩下您了,哈里根小姐。您离开槌球场之后去了哪儿?” “厨房。” “厨房?” “有时候珍妮会让我帮忙。她曾对我说:‘说不定你哪天会嫁给穷人。’我喜欢厨房。” 马歇尔露出了他来到哈里根家之后的第一个笑容。 “您一直待在厨房直到您在六点十五分听到嘈杂声?” “是的。” “好的。那么,有谁在这二十分钟内听到枪声?没人听到? 哈里根小姐,您人在隔壁的礼拜堂,有没有——” “我什么也没听到。” “你们谁也没看到其他人——我是说任何无权在这儿进出的人?好吧。你们大家请在这里等一下好吗?我要和佣人们谈一谈,顺便仔细检查书房。” 副队长在场时,大家皆正襟危坐,此刻全松了口气。艾伦姑姑开始吸鼻水,康嘉则突然跪下来,她将脸埋进乌秀拉修女的深蓝色修女袍,并开始放声哭泣。 “马歇尔副队长,”约瑟夫评头论足,“似乎是个沉稳的年轻人,也彬彬有礼,一点也不像一般的警察。” 亚瑟嗤之以鼻。 “他知道你是个大人物,伯伯,不小心点他可是会丢了副队长的职衔。” 约瑟夫·哈里根皱起眉头。 “此时此地,你不该说这些风凉话,亚瑟。而且,我想你最好尊重大家,别抽烟了。” 麦特心虚地将他准备拿出来的烟盒塞回去。在场人士默默坐着。 一名警官探头进来。 “哪位是邓肯?” 麦特站起来。 “我是。” “马歇尔副队长请您去书房。” 尸体不见了;这样令人舒服些。摄影师正在收三脚架。还有一名拿着黑色袋子的中年瘦男子坐在沙发上。副队长不知不觉以沃尔夫最常摆出来的姿势站在壁炉前。火已熄灭,显然是让水给浇熄的。 “好,邓肯,”麦特进房时,马歇尔说,“你是从哪儿混进来的?” “我从哪儿混进来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在这儿做什么?你不是哈里根家的人,你和他们的圈子不同。所以我问你是从哪儿混进来的?” 麦特起了戒心。 “我和哈里根先生一起工作。” “工作?做什么?” “他请我做——我想我也许算得上是个助理吧——一项结合研究员和代笔人的工作。” “你和他一块工作很久了吗?” “礼拜五才刚开始。” “你认识他多久了?” “礼拜五才认识。” “这样啊,你一认识他就马上成为他的助理。你得到了一份好工作,也许你最好详细交代一下。” 麦特不大自在地向他简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作家补助计划,”马歇尔重复道,“原来如此。我认识你们的主管。我会和他谈谈。你一来,这里便发生一堆事情。真有趣,有趣极了,但这不是我叫你来这里的原因。坐下。” 麦特在那个中年男子身旁坐了下来,对方亲切地点头致意。 “你,”马歇尔副队长继续说,“根据所有的证词。你是最后一个在房里久待的人。哈里根小姐进来过一下子,而约瑟夫·哈里根连门也进不来。你在这里的时候,书房都已做好防护措施了吗?” “是的。我之前已经告诉过你了,哈里根先生在礼拜五晚上遭人攻击。他不敢再冒险。” “好。那么现在请你看一看这个房间,然后告诉我们一切是否原封不动,并和你离开前看到的一模一样,尤其是出入口。你尽管碰触任何东西,别担心,我们警方都彻底翻遍了。” 麦特在房里越走越惊讶。法式落地窗上下皆已确定闩好。壁炉上方的两个小窗户锁死了无法移动。通到走廊的门已让警方撞坏,如今正靠墙平放,门锁仍闩着。这样一来,只剩下礼拜堂那道装了喇叭锁的门。虽然凶手可以从那里出去,并随手将门反锁,但艾伦姑姑一直坐在门外。 他停下脚步。 “太不可思议了。” “可不是吗?”马歇尔副队长哼了一声。 “但是你确定房内没有任何改变?” “我确定。” “好。有其他不对劲的地方吗?” 麦特环顾四周。 “书桌上的纸张被重新整理过,我想;不过这很可能是他在工作的缘故。壁炉里的火灭了。我在的时候它还烧得好好的。” 中年男子首度开口了。 “别跟我提起那堆鸟火。” “你说到法医的痛处了,我不怪他。当他恪尽职责时,炉火烧得像个熔炉。尸体很温暖,被害人大概才刚断气不久。 “但是为什么要把火弄熄?” “因为可能有人在壁炉里烧东西。如果真的有人这么做,那么他们成功了。我们只发现了这个东西。” 马歇尔指着桌上的一小片金属。 “灭音器。难怪没人听到枪声。” “没错。现在你看一下这把手枪,以前看过吗?” 麦特仔细瞧了瞧。 “我不太肯定。我不记得任何特殊记号。不过它和我从印度宗师身上拿到的那把手枪一模一样。” “原来如此。我早就认为可能是同一把。当时枪上装了灭音器吗?” “我没办法……没错,我现在想起来了。装了灭音器。” “果然如我所料。这把枪将对案情大有助益。还注意到其他的事情吗?” “书桌上的刮痕。我确定今天下午并没有这道刮痕。” “知道刮痕怎么来的吗?” 麦特仔细检查刮痕。桌面边缘一道两吋宽六吋长的痕迹。不怎么深——只不过刮掉些许油漆罢了。 “不知道。”他终于开口,“我不晓得。” “那么,为什么,”马歇尔副队长问,“你一直往书柜那儿瞧?” “东瞧西瞧又不是坏事。” “我不懂。你在找什么?” “我希望能找到一个东西,可是找不到。” “是房间里原来就有的东西吗?” “不是。而是一个我期待能出现在房间里的东西——档案夹里的一支飞镖。” 马歇尔副队长和法医不解地对看了一眼。 “你真的这么希望?你为什么期待会发现飞镖?” 麦特对他提起沃尔夫·哈里根留遗讯的主意,以及印度宗师的档案夹上所留下的飞镖。 “所以我希望,”他继续说,“哈斯佛的档案夹上有一支飞镖。这样对案情有帮助。” “你看一下档案,”马歇尔简洁地说。 麦特看了看。在贴了“哈斯佛”三个字的档案夹后面,他摸到一个小圆孔。 “这个是——” “我们在那里找到档案,并把它拿出来检查指纹。上面有一大堆指纹。脏兮兮的。可是只有哈里根自己的指纹。” “那么,这样还不能搞定吗?” “能吗?来吧。我们再回去和哈里根一家人谈谈。医生,你弄好了就可以离开。我明天早上向你拿整份报告。” 哈里根一家人看起来仿佛自麦特离开后就没人开过口似的。菲莉希塔丝修女和艾伦姑姑正在念玫瑰经:乌秀拉修女用手抚摸康嘉的黑发,康嘉的双肩已不再抖动;亚瑟紧张地用手指撕着香烟;约瑟夫什么也没做,一副庄严威武的样子。 “好,”马歇尔副队长说,“自从我听说哈斯佛教派的事情之后,就派了手下到光明之殿卧底。今天晚上是他们的复活节大会,哈斯佛一定会到场。再过几分钟,哈里根先生,我要带你和邓肯过去看看哈斯佛是不是你们看到的人。” 康嘉抬起头,她一脸悲伤,满脸泪痕。但此刻麦特在她脸上找不到先前的惧色。 “那么凶手就是——那个人?” 马歇尔副队长并未做正面答复。 “令尊正计划揭穿他诈骗,这点已足够引发杀人动机。他昨天晚上诅咒令尊一死——显然他有预谋,然后你伯伯和邓肯看见一名衣着鲜艳的男子出现在书房里,而且令尊死前曾留下奇怪的遗讯,指称他是凶手。” “这些证据还不够吗?”约瑟夫问。“我承认我从未认真看待沃尔夫的除恶行动;但现在我打算亲自追随他的脚步,要是纵容这么一个危险的疯子逍遥法外——” “哦,当然,够了,我想。但是……哈里根小姐,您在礼拜堂待了多久?” “十分钟左右,我想。副队长。” “您确定吗?一般人总是抓不准时间。难道不可能是一分钟或最多两分钟?” “不可能。”艾伦姑姑十分坚决,“当时我正在冥想第五圣迹,所以我记得特别清楚。” “什么圣迹?” “我们念玫瑰经的时候,”乌秀拉修女插嘴,“会根据圣迹——圣母的一些生活——来冥想,以每十年或者十个念珠为一个圣迹。哈里根小姐是说,她差不多已经念完玫瑰经了。” “你念完玫瑰经需要多久时间?” “通常要花上……”艾伦姑姑说,“十分钟左右。所以我必定在礼拜堂里至少待了十分钟。” “您看到谁从书房出来?” “哎呀,没人,副队长。” “在那十分钟以内,您没看到任何人进出令兄的书房?” “连个影子也没有。” “好吧,”马歇尔耐着性子说,“六点十三分的时候邓肯和哈里根看到一个穿黄袍的男子出现在书房里。六点十五分邓肯再往里头看,那人却不见了,所有的门窗都上了锁,除了通往礼拜堂那道门——那道门很可能遭人反锁了。而哈里根小姐在那道门前坐了十分钟。却没看到任何人影。” 乌秀拉修女皱起眉头。 “但那是不可能的事。” “奇迹,”马歇尔带着一丝专业的严厉口吻说,“总是与你们同在,不是吗?” “对上帝来说,”乌秀拉修女赞同说,“的确一切都有可能。但我实在不相信上帝会在这件事上施展奇迹。证据必定有一些差错。” “没错,”马歇尔副队长疲倦地叹了口气,“这是个十分单纯的案件。可能的嫌犯只有一个。麻烦的是,这整件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唉……走吧,哈里根先生和邓肯先生,我们去找这个哈斯佛谈谈。同时,恐怕我得派几个人在这里留守。” 约瑟夫似乎想要抗议,但显然改变了心意。 “真是个明智又审慎的做法,副队长。危险人物仍然逍遥法外,我们可得多加小心。” “您这样想就对了。” “呃,副队长——” “什么事,修女?” “您是要我们留在这里。还是我们可以回修道院了?” “我会派一部警车送你们回去。” “哦,非常谢谢您。” “这可不好玩。” “是不好玩。但一想到我们坐在警车里思念院长就觉得很有意思。” 艾伦姑姑和她大哥及副队长先行离开。麦特逗留了一会儿,觉得该说些话来安慰康嘉;但他实在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正当他转身准备离开时,他隐约听到有人窃窃私语。 “玛莉,亲爱的——” “什么事,乌秀拉修女?” “我要你帮我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好啊。什么事?” “我要你从现在起,片刻都不要离开你姑姑。一直到明天早上做弥撒为止。尤其是你一定要和她一起去做弥撒。” “为什么——哎,好啦。” 康嘉的语气满是疑惑。而走出书房和副队长一同离开的麦特也同样不解。 第七章 “我想,”约瑟夫·哈里根说,“当我们造访光明之殿的时候,也许我不要公开露面比较好。” 即使坐在警车里,他依然保持着一副公众人物的姿态。 仿佛随时都会举起帽子向路旁的隐形群众致意。 “为什么?”马歇尔副队长问得很实际。 “您还需要问吗,副队长?毕竟,又不是没人认识我。这些异教徒会认出我是被害人的哥哥;这会让他们起戒心。” 马歇尔思索了一会儿。 “不,”他缓缓地说,“我原本打算来个突击行动,但后来想想,觉得这个主意不好。我们干脆有话直问。” “当然,您自然知道该怎么做,”约瑟夫说,听得出他口是心非。 “之前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您,”马歇尔停顿了一会儿后,问道:“当时在你们一家人面前我不方便启齿。和女人有关吗?” 约瑟夫拉长了脸。 “我不确定我了解您的问题。如果您的意思我没猜错,我实在十分痛恨您这种想法。我确信自从玛塔——他太太——一年前去世之后,我弟弟就一直过着严谨的单身生活。” “好吧。我不再是正风小组的一员了,感谢上帝。不过事情也没那么严重,他有没有……比方任何亲密的女性朋友,或任何可能让他再婚的人?” “亲密的朋友?没有——更别说他有再婚的念头。当然,他偶尔和蓝道太太见面,也和艾伦在祭坛与玫瑰经团契的教友、修女以及玛莉一些同学的妈妈见面;但在他身边的女性就只有艾伦和玛莉。从很多方面看来,沃尔夫是一个十分寂寞的人,副队长。” “他现在不会寂寞了,”马歇尔冷冷地说。 “马格鲁德医生!” 体型瘦削、态度温和的法医在走廊上停下脚步并盯着修女瞧。 “乌秀拉修女!”他终于大叫。“天啊!自从离开诊所那段美好时光之后就没见过您了。别告诉我您也卷进这件案子里来了?” “哈里根一家人和我私交甚笃。” “真可怕,对不对?”马格鲁德医生表示同情地摇摇头,“了不起的人,哈里根先生,却落得这个下场。你知道。修女,我虽然一直努力,但直到现在,我仍然不习惯面对突发的残酷死亡场面。要是有足够的钱让我退休去开家私人诊所就好了……呃,唉,每个人的梦想各不相同。” 乌秀拉修女笑了笑。 “我会为您的梦想祈祷。但是我可不可以问您两个问题?” 马格鲁德面露难色。 “最好和公事无关,您知道,假如马歇尔副队长要发布某个消息,他本人会说。” “我知道警方的办案程序,”修女惊讶地说,“但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问题。” “假如是这样的话……嗯。您请问吧,但请注意。我这么说并不代表我一定会回答您的问题。” 乌秀拉修女摸了摸她腰际上的念珠,并且似乎从中获得自信。 “第一个问题是:您能确定哈里根死亡的时间吗?” 马格鲁德医生露出羞涩的笑容。 “您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口气要比我冷酷多了,修女。” “当你在慈善机构工作过,死亡就不再那么可怕了,医生。而且,我比您还确信神威会淹没死亡。不过现在不是我发议论的时候,您能回答我的问题吗?” “不。我不能。不过不是因为公务机密的关系,纯然只是我并不知道。当然,我们假定死亡时间介于他哥哥和他说过话之后直到那个年轻人发现尸体的二十分钟之间,但这不是验尸结果。房内炉火的热气让我们无法做出任何结论。” “谢谢您,”修女面色沉重地回答。 “另外一个问题是:马歇尔副队长说哈里根先生好像留下了奇怪的遗讯,您能告诉我那是什么吗?” “嗯。我想这个问题真的……反正明天的报纸会登出来,没什么大碍……好吧,我告诉你。” 然后他便向修女解释了有关飞镖的事情。 “谢谢,谢谢您,上帝祝福您,马格鲁德医生。万一您离开警界的话,请通知我,我们也许可以介绍一些病人给您。” 虽然穿了一身笨重的袍子,乌秀拉修女仍然行动敏捷地快步来到走廊上的电话亭,她在便条纸上写了一个简短的留言。然后撕下便条。折好,在上头写了一行工整的字:“马歇尔副队长收”。 就在她离开哈里根家与坐进警车的菲莉希塔丝修女碰头之前,她顺手将纸条交给门口的警员。 “拜托,”她说,“马歇尔副队长回来之后,请把字条交给他。这非常重要。” 在马歇尔的吩咐下,警局司机大刺刺地将车停在光明之殿门前的黄线区。警局的开销账目上绝对不会出现“哈斯佛停车场停车费”这项支出。 唯一在走廊上值班的光明之子,正是前一天晚上接待麦特和沃尔夫的小天使。看到这群人擅自闯入,男孩皱起了眉头并显得心烦意乱。 麦特百思不解。马歇尔副队长着便衣,看不出是个警员;难道是约瑟夫的脸孔的确人尽皆知,因此男孩一眼就认出他?或是男孩昨天就知道沃尔夫的身份,此时想起麦特是他的同伴?当三人穿过前厅时,男孩的脸上又回复了往常的亲切笑容。 “晚安,各位朋友。”他开心地说,“你们恐怕来晚了。聚会快结束了。” “很好,”马歇尔单刀直入地说。“我们要见你们的老大。” 礼堂传来哈斯佛那单调无趣、令人昏昏欲睡的声音。 “您指的是……”男孩的声音流露敬意。“您指的是哈斯佛?” “没错。这里的人是这么叫他的。” “副队长,”约瑟夫插嘴。“您是说您知道谁——” “别再说了,”马歇尔副队长扼要地说,“我们可以在哪里见到他?” 礼堂里的人声安静下来,风琴开始响起“古基督教”这首曲子。 “聚会结束了,”年轻人告诉他们。“群众马上会陆陆续续走出来。如果你们稍等一下,我会带你们到后台——我是说,到后面的冥想室。” “歌词不一样,”副队长听着新版“古基督教”时抱怨道。 “歌词很美吧?哈斯佛曾经从他的书上节录下来念给我们听。这是先人的言论。” 马歇尔并未出声表示意见。 最后一个“行!”唱得好大一声,麦特还以为门会被冲开哩。 “就是那里,”年轻人说,“我带你们过去。跟我来。” 他带他们走进礼堂,沿着侧边的走道下去。要在鱼贯而出的光明之子人潮中移动可非易事。 麦特听见身边的谈话声。 “他今天晚上很棒吧?” “能弄清楚什么时候才是复活节真好。不是吗?一想到他从先人那里传承这么多东西给我们……” “他的确让人开窍。该为这个国家做点事了。我们就是动手做的人。” “记得昨天晚上吗?哇。真是刺激。” “我真的很想知道被我们施了九九神咒之后,那个可怕的男人会发生什么事。” 他们都是些善良的人。麦特想,都是些可怜的无辜者。但是,他想起昨天晚上他们念着九九神咒时脸上的表情,又想起他们从破烂的口袋拿出来的钞票……他突然觉得有股冲动想回到沃尔夫·哈里根的书房着手工作。 “就是这里。” 小天使说着说着。在一间位于礼堂讲台侧翼的房间前停下脚步。 “主人,”他边敲门边用哈斯佛特有的古腔怪调说,“这儿有几位先生想和您说话。” 房里传来低沉的声音。 “我现在有空,我不会拒绝任何人。让他们进来。” 小天使开了门,三个人走进一个黄色小寝室。房间一整片的黄色将他们淹没。壁纸、地毯、沙发以及哈斯佛正盘腿而坐的膝垫,都和他的袍子一样是纯黄色,整个形成一大片统一的颜色。因而几乎盖过了这个领袖的身影,他似乎只是个挂在空中的大胡子。 “堕落,”他宣称。仿佛正在揣测他们的想法。“和冥想是一体两面,这点你们必须知道。所以我的冥想室以我的堕落色彩来装饰。” 倘若麦特、约瑟夫或马歇尔副队长的面貌让他吓了一跳,他倒是掩饰得相当好。他只当他们是三个前来谒见主人的虔诚信徒。 “你可以离开了,”他对小天使说。 “可是,主人。”年轻人抗议道。“这些人是——” “他们是谁和我或你有什么关系?他们来找我,这就够了。走吧。” 小天使不情愿地离开。 ¨那么,”哈斯佛转身面对他们,并礼貌地挥手指着沙发。 “你们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泰伦斯·马歇尔副队长说,“今天下午六点你到底在哪里?” 康嘉走进房间时,艾伦·哈里根正在读《假基督》这本书。 康嘉拿着一把银制梳柄的梳子,这孩子正细心地依照每晚惯例梳理她的黑短发。 “艾伦姑姑,”她战战兢兢地说。 “什么事,玛莉?” “不好意思打扰您,可是你介意……我是说,我今天晚上可不可以和您一起睡?” “当然可以啊。孩子。我必须承认我不介意有人陪。可是小心别传染到我的感冒。” “感冒!还管什么感冒不感冒的——不,对不起。别让我打断您看书。” 艾伦合上书本。 “上帝不只赋予我们追寻自我灵魂的能力。假如你需要找人谈。玛莉……” 康嘉在床上坐下来。 “我不知道我需要什么。我的确需要某样东西。我非常需要某样东西,我非常需要。 ” 她不由自主地又开始梳头。 “我明白,亲爱的。可是别担心你爸爸。我们都知道他过去的为人,也知道他现在一切都好。我们要举行弥撒。当然。可是我不认为你爸爸会在炼狱待上很久。” “我明天可以和您一起去做弥撒吗,艾伦姑姑?” 艾伦·哈里根干瘪的老脸闪现愉快的神色。 “当然可以,亲爱的。你随时想去都可以。” “我不能——我不认为我应该领圣餐,就像您一样,可是我真的想去……艾伦姑姑——” “什么事,亲爱的?” “爸爸上一次告解是什么时候?” 艾伦姑姑皱眉。 “上礼拜三。他在复活节前的礼拜四去领圣餐。就和他——以往一样。你问这做什么?” “那这样就没问题了。我很讨厌这么想——” “想什么,亲爱的?” “没什么……艾伦姑姑——” “嗯?” 她拿着梳子的手停在半空中。 “您知道这些事情也许……假如有人知道的话。请告诉我,想要某种可怕的东西是种罪恶吗?” “渴望某样东西没什么不对,当然除非那样东西属于别人。那就违背了第十条戒律。” “不,不是。我的意思是想要某件事情发生——某件可怕的事情。”康嘉的声音又急又可怕。 艾伦在她身旁坐下。并握起她没拿梳子的那只手。 “假如一个人不向心中的诱惑屈服,那么光想并不是罪恶。上帝本人也被诱惑过。” “可是假如你老是有某个想法——假如你讨厌这个想法,但就是忍不住……假如你一直希望这件可怕的事发生,这算罪恶吗?” “你最好下次告解时和欧图尔神父谈谈。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不过,你不用烦恼,我相信这不是什么很可怕的事。” “可是它是啊,”她年轻的声音抗辩着。 “别这么想,亲爱的,想办法驱除这些念头,别去想这个可怕的事就好了。” “可是我一定会想,艾伦姑姑,我真的不得不想。我是说,因为——哎,因为事情已经发生了。” 艾伦略微讶异地抽回她的手。康嘉心烦地拿起梳子又梳起头来。 在这具有压迫感的冥想室里,哈斯佛用一只戴了黄手套的手抓着络腮胡(动作十分做作)。 “今天下午六点我在哪里,这关你什么事?你又有什么权力这么问我?” 马歇尔静静地拿出警徽。 “真的吗?”哈斯佛笑着说,“那这些绅士呢?” “他们是证人。” “他们要作什么证?” “问话的人是我。” “很好。我不应该阻碍这个国家的统治力量——还不到时候。您是说,六点的时候?” “没错。” “六点……你知道,警官,今天是复活节的礼拜天。不。别打岔,拜托,我知道你们也受传统迷信的束缚——尽管到时候你们将会认清新的真理,而且这还只是其中一个小小的真理呢。今天是复活节的礼拜天,在这个荣耀的日子里,为了纪念某位先人的升天。我召集了一个核心小组聚会:就是九先人的十二门徒。 “因为你们必须知道,”他带着一丝谦卑的口吻解释道,“以前曾经有九位伟大的先人,每位先人都有十二个门徒。有鉴于此,我最亲信的信徒有一百零八人,以纪念最接近九先人的那十二组门徒。” “如果我想听人布道,我会去做一般的礼拜。快说,你六点的时候在做什么?” “这个秘密会议,”哈斯佛泰然自若地继续说,“从五点一直开到七点,就在这里的礼堂举行。我几乎谈了整整两个钟头。” “你是说,你有一百零八个证人证明你今天五点五十五分到六点十五分的时候人在这里?” “是的,虽然我依然不明白为什么我需要证明。你能不能告诉我,警官,为什么我需要证明?” 马歇尔并未回答他,反而转身面对麦特。 “是他吗?”他问。 麦特摇头。 “我不敢一口咬定。衣服一模一样没错,我最多只能肯定这一点。可是我不敢确定他就是我看到的那个人。” “您呢,哈里根先生?” 约瑟夫瞪着这个宗教领袖。 “眼前这个人就是杀害我弟弟的凶手!”他夸张地宣布。 “省省吧,哈里根先生。我不要结论和意见。我要知道身为律师的您,愿不愿意到法庭上发誓他就是您看见的那个人?” 约瑟夫·哈里根故意大声地清了一下喉咙。 “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来说,副队长,我非常确定这个无赖的罪行。但是。假如您要我以律师的身份发言,鉴于作证的规则以及目击者证词的可信度等等,答案是——哎,副队长,我很遗憾我的答案是否定的,我只能发誓那套衣服是一样的。” 当约瑟夫说话时,哈斯佛这个异教分子脸上渐渐泛起了微笑。 “你怎么这么胆小呢,哈里根先生?令弟可是不会让小事给影响的哟,为什么你不干脆发誓说我就是凶手?因为我正是。” 哈里根从沙发上跳起来。 “你竟敢!”他大吼道,“竟敢厚颜无耻坐在那里指着我的鼻子告诉我,说你朝我弟弟的脸射了一枪害他惨死?以上帝之名,我要——” “别激动,”马歇尔低声说,“抓住他,邓肯,他太激动了。现在你给我听好,你的意思是你坦承犯案的人是你?” 哈斯佛依然微笑着,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 “没错,警官。” “好。那么你怎么解释九先人的十二门徒以及你提出的那一百零八个证人?” “那个。警官,正是我为什么要自白的原因。我今天下午杀了沃尔夫·哈里根。而且同一时间我也正在对九先人的十二门徒讲道。因为《约瑟福音》第十一章不是写着:‘于是你们知道真理无所不在,即使人们洞悉的错误中也有真理;但有时候你们一定会碰到真理与真理相抵触且平分秋色,这时候任何一方你们都不应该相信。’然而,在这个情况下,两边势力并不均衡。尽管我一向追求真理,我怕你会接受一百零八个人的证词来反驳我的说法;而且就算你不会这么做,法院铁定也会这么做。这样很好,因为我必须自由地继续我的工作。即使在政府企图将我绳之以法却无功而返的那个永恒时刻,这项工作依然不应该停止。” 哈斯佛说着这些奇怪的自白时,身上似乎注入了一股新生的力量。他不再只是个充满自信的演员。此刻他仿佛是个生死的仲裁者,正冷静地笑着经历不朽的审判。 “你是暗示你于同一时间出现在两个地方?”问这话的同时,马歇尔副队长辛苦地克制自己别流露出不由自主的敬畏口吻。 “不是暗示,警官,我是在阐述事实。” 马歇尔像是被人掐了一把。他满脸通红地脱口而出: “说下去,说清楚。” “哈里根先生,”哈斯佛冷静地继续,“是个危险又邪恶的人。” “我来这儿,”约瑟夫大吼。“是听你数落我那可怜的弟弟的吗?” “坐下!”马歇尔低吼,“抗议无效。继续说。” “他很邪恶,你们得了解,因为他只相信旧派邪恶的迷信。他的脑海、灵魂都充满了保罗和路加的谬论。历代的教宗和枢机主教让这些谬论错上加错。他很危险,因为他要摧毁光明!所以光明必须消灭他。我就是光明的代言人。 “昨天晚上我们所有的人——所有的光明之子——一起对沃尔夫·哈里根下了九九神咒,因为先人下令这么做。在那场仪式中,我获得力量,我不是先人,虽然有一些信徒为了抬举我而认为我是。我也不是光明,而是光明的见证人。我不过是个迷失在不朽迷宫的犹太人,而且我不能任意脱离我的灵体,除非我获得别处来的力量。透过九九神咒,我得到了这股力量。并且完成了使命。” 马歇尔正努力抗拒哈斯佛这番颇具催眠作用的言论。 “怎么说呢?”他提出怀疑。 “我的分身在这里对九先人的十二门徒讲道,我的本尊则到——” “这简直是胡说八道!”约瑟夫插嘴,“我才不相信什么灵体,无论它多么吻合这件可怕的密室杀人案。我弟弟是被人杀死的,而不是幽灵杀的。我看到那个人了,那个人就是这个骗子。假如他想用灵体说来蒙骗我们——” “我可以继续吗,警官?”哈斯佛问。 “请继续。哈里根先生,我了解您的心情,而且上帝知道我同情您的处境,可是让我们听他说完。” “谢谢你。警官。我不确定正确的时间,可是我抵达哈里根先生家的时候刚过六点。他关在书房里,显然他是怕九九神咒。可是他不明白他的谨慎只是白费工夫。武器……(哈斯佛似乎谨慎选择用词)武器,我想我毋需多说,灵体是没办法拿武器的。我本来打算使用先人的灵力,就像我以前在西藏被迫使用的一样,可是当我看到在他……书桌上的手枪,我便决定使用武器以保留我的灵力。我对准他的脸开枪。让他那张满是谎言的嘴永远闭上。因为书上不是写着——” “好了。他倒在哪里?” “我告诉你的还不够多吗?等你起诉我的时候,我再继续说。” 马歇尔站起来。 “那就太帅了,可不是吗?正好让你达到宣传目的。抱歉,老兄。谢谢你的精彩表演。” 殿堂外的便衣警察走向马歇尔副队长,和他交头接耳了一会儿又回到岗位上。马歇尔显然一脸不屑,却又无可奈何。 “我可以回家吗?”约瑟夫·哈里根问,“假如那个可恶的异教杀人凶手诡计得逞,我一定——” “等一下。在我回答之前。先别摆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当然。您可以回家。您是令弟生前的律师吗?” “在私事方面。是的。至于他的工作嘛,当然,他是和地检处合作。” “我明天会和您讨论他的遗嘱。再见,小心灵体。需要警方护送吗” “我要在马路那头搭计程车。” 约瑟夫·哈里根一脸失望,仿佛这项礼遇让他失去发火的机会。 “我呢?”麦特问。 “你要回哈里根家帮我查阅哈里根的文件。假如他训练你当他的助理,那么你应该比其他人对我更有帮助。” “那么您真的认为,”当他们走向警车时,麦特疑惑地问,“哈斯佛是清白的?” “谁说的?不逮捕他是因为他正冀望被捕,然后他明天早上就会请律师寄出存证信函,并提出一百零八个证人的证词,接着他就会获释,恢复自由,像个伟大的殉道者。” “那您认为——” “我认为,”马歇尔副队长沉重地说,“胡子和袍子并不能代表全能的上帝。” “在这里等,”马歇尔副队长命令道。 第八章 当马歇尔消失在书房时,麦特则乖乖地站在黑暗的走廊上等候。书房传出拨电话的声音,接着是马歇尔的声音,他的声音不寻常地压低着。 屋子一片寂静,这并非死亡造成的死寂,而是一般全家入睡后日常的寂静。实在很难相信恐怖暴力才在数小时之前侵犯这个安静的地方。 麦特点燃一根烟,试图集中心思在那间书房发生的问题上:一个黄衣人侵入书房遭人发现,然后他杀了人,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才刚思及精彩万分的秘道手法,副队长正好开了门。当大伙不在的时候,门已经修好了,似乎是某位不知名的非专业木匠受警局之令修好的。 “进来。”马歇尔命令道。他停顿一会儿,仿佛正在衡量该说几分话。“我刚才正和麦克·乔登通电话。”他终于开口了,“我认识他很多年了,也和他很熟。假如他说某某人可以信任,我就相信。你似乎在那项计划上和他合作愉快。不论你被他炒鱿鱼与否。” “他是个很棒的工作伙伴。” “别误会我的意思,”副队长立刻加上这么一句,“这并不会让你因此变得无比清白,或长出一对翅膀并顶着一圈代表‘无辜’的可爱小光环,这只是表示我可以透过你得到我要的东西,而不必挂虑太多。” “那么你要什么?” 马歇尔再次站到壁炉前面。 “一般的家族,”马歇尔像在说教似的,“对他们自己所知甚少。假如你想拿到跟本人完全不像的照片——假得完全认不出来的照片,只要去找他的至亲就对了。依据我过去的办案经验,一星期之后,我就能比他们更了解彼此,我们会看到他们的真面目和本质,不受周遭那些日常生活的美化干扰。 “可是这些都得花时间,我刚才说过,一星期。现在说到这件案子,你具有警方所有的优势:你不带成见地进入这个家,你看着他们紧张、激动,你以外人的观点来看事情,而且你比我们早两天开始。虽然你在这里待得还不够久。还没办法得知他们彼此对其他人的看法;可是你看得够多,总比我多知道一点。 “所以,老实说,我希望你留守在这儿。我要对你开诚布公,我也要你对我实话实说,假如你愿意帮忙的话,你可真是我的好帮手,”他又停顿了一下,然后直视麦特,“就这么一言为定啰?” “一言为定。” “很好,咱们来个小小的开放讨论。我不是要你发表声明。我只是想谈一谈。无论你想到什么事情,都可以告诉我。在合理的范围内,你可以问我任何你想知道的事,让我来筛选一番。假如我们谈到某些重要的事情,稍后你也可以发表正式的陈述。我们的对话绝对不列入记录。” “听着。我先开始发问,你这么做,意味着凶手可能是家族成员吗?”麦特问。 “该死,邓肯,我不知道。要解开这个问题的话,你我就得先彻底谈一谈。” “这不是个好念头。”麦特若有所思地说。 “杀人是个好念头吗?假如凶手和被害人没有任何关系,或者充其量只有生意上的往来,那么杀人就因此美好些、清高些了吗?一个随意找陌生人实验的变态恶徒,或者一个为了钱财而干掉合伙人的生意人。就比一个受不了和父亲同住、进而动手杀死父亲的女儿稍微值得尊敬吗? “不,邓肯,假如我们要讨论这件案子,你就得明白,杀人凶手就是杀人凶手。除了法律的裁决之外,杀人并无等级之分,而且我指的是法律,不是那些昏了头又自大的陪审团。杀人——”马歇尔突然住口,并且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对不起,邓肯。我在牛津的时候是搞辩论的,老毛病似乎还没改。” “请继续,”麦特咧嘴笑道,“比起你的警官派头,我想我比较喜欢你现在这副模样。” 马歇尔大笑。 “你不知道我是怎样努力地小心隐藏我过去的事迹……天啊,救命!一个大学优等生荣誉会员……好吧。我不担心你怎么想,我想说什么就说,而且我才不管这些话听起来像是出自刑事组副队长或是罗德奖学金得主的口中。” “可是,”麦特紧追不舍,“你认为这是源自家族内部私人恩怨的犯罪吗?” “我说过了,我不知道。事情是这样的:不论科学上的犯罪学理论有多复杂。不论有多少线索,一个警探首先要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谁要他死?动机比凶器或下手机会更重要。全都是那句老话‘Cui bono(为什么呢)?’。假如哈丁局长听到拉丁文从我嘴里迸出来,他会收回我的警徽的。 “现在这件案子,被害人的生活提供了我们两种完全不同的杀人动机。首先。他是个有钱人;其次,他检举罪犯。这是我们目前所知道的。他的富有意味着——我想等我们看了遗嘱之后才能百分之百这么假定——家中的任何一位成员都有杀人动机。” “得了吧,”麦特插嘴道,“这真是荒诞。我承认,一般人会为了财产而杀害远房亲戚,可是亲生兄弟、亲生父亲……” 马歇尔叹了口气。 “你的问题就是:你相信人性。假如你曾经认识一个女人——而且还是个迷人的女性——先替她的三个孩子保险,然后再一个一个毒死他们,好让她爱慕的男人保持光鲜体面……” 麦特不再坚持。 “好吧,就依你。” “很好。这一组的动机是:任何可以因他的死亡而获得钱财的人。另一组就是罪犯:那些宗教诈骗分子,他们之中任何一个都可能杀害他,要不是为了报复他过去所揭发的罪行,就是为了防范他未来可能揭发的罪行。这两种动机都有可能——你和我的想法都一样。” “假如在动机方面没什么斩获,那么,你刚才所不屑提及的凶器和下手机会呢?” “从凶器下手很有帮助。沃尔夫是被你从印度宗师手中取得的手枪打死的。没错,我们已经查过它的号码。一年前左右,这把手枪被公然卖给赫曼·萨斯默。他宣称受到迫害——有人威胁他的生命——并设法取得许可。我怀疑他不知向谁行贿。弹道检查已经完成了,毫无疑问,那就是凶枪。 “好啦。那又怎样?你在礼拜五晚上把枪交给哈里根,之后便没有人承认见过这把枪了。他也许把它放在这间书房的书桌里,也可能为了任何原因而拿出这把枪——或许他正在叙述礼拜五晚上的事情。不,凶器没什么帮助。” “还有另一个可能性。” “我想我懂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礼拜五晚上你离开之后,他把枪交给萨斯默,那么就表示萨斯默是凶手。好的,你能想像哈里根或任何人在那种情况下会说‘嘿,你忘了你的枪。下次抽空过来拿,祝你下次好运’?你能想象这幅画面吗?” “不能。” “那么我们就认定那把手枪放在这里,大概就在这个房间里,整个周末都在,因此所有接近沃尔夫·哈里根的人都有机会接近那把枪。换句话说,只要有下手机会,便同时可以取得凶器。这是一体两面的事。” “那么,下手机会又怎么说?” “这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们先把凶手怎么逃出房间这个问题搁一边,那么,剩下的问题就是:任何人都有可能进来。任何人,也就是说,任何沃尔夫·哈里根愿意让他进来的人。康嘉小姐之前和修女们在一起,可是她后来一个人过来这里;约瑟夫在附近徘徊,厨师不确定当时的时间;从离开你之后到出现在厨房之前,康嘉小姐可能有个空当:亚瑟当时则独自待在他的房间里。 “当时没有人能看到走廊这道门口任何知道后门入口的闯入者都可以从那里溜出去——当然,如果沃尔夫愿意让他走的话。下手机会也没办法让我们确定凶手是不是家中的人,虽然乍看之下也许会这么以为。唯一能确定的是,没人记得曾在附近见过任何可疑分子;连佣人也这么说,不过。凶手本来就会避人耳目的。” “那么我们进展到什么地步了?” “根本毫无进展。” “然而,我们已经确实知道有一个人要取沃尔夫·哈里根的性命。” “两个人,”马歇尔纠正他,“假如你把哈斯佛和九九神咒也算进去的话。不过你仍然念念不忘萨斯默印度宗师,是吧?好,我们等着瞧,他今晚已经被逮捕了。我看看明天能从他口中问出什么东西。” 麦特跳起来。 “那是什么?” 门口又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马歇尔谨慎地握着警枪,然后把门打开。 一名执勤的警员站在门外,递过一张纸条。 “我差点忘了这个,先生。那位修女留给您的。” 而在同时,柯罗特警佐站在一间乱七八糟又恶心的公寓中。他一进门就开窗让冷冽的夜风吹进来,但是廉价沉香那股恶心的味道依然让整个房间臭气冲天。 无论印度宗师马侯帕达亚·维拉圣南达在家或不在,如此彻底搜查实在没必要。可是警佐的太太喜欢占卜师(虽然幸好她喜欢的是收费比较低廉的那一种),而柯罗特警佐私底下不怀好意地乐得趁机捣乱一番。 此刻他容光焕发地审视这些被他弄得一塌糊涂的超高级家具。 “我想他不在这儿。”他满意地说。 管理员把她的晨袍拉得更紧些。 “我已经告诉过您五次了,”她坚称,“打从礼拜五晚上,就没见过他出现在这儿。他那时出去之后就没回来。”她在镶金框的镜中烦心地瞥见自己的身影,发现脸上还有一抹她来不及抹掉的冷霜。“那么,现在请您出去好吗?” “可是你怎么知道他不在这儿?”柯罗特继续逼问,“你不可能注意到每个人进进出出。” “我——我在监视他。”管理员理直气壮地承认。 “原来如此啊!”柯罗特跳起来,“他没缴房租,是吧?还是他在这儿惹麻烦?” “印度宗师,”管理员愤慨不平地反驳,“是我最好的房客。他从来没惹过一丁点麻烦。而且不仅准时缴房租,还免费帮我算命——有时候甚至给我紫色的。警官,假如您知道像印度宗师这样的男人能带给女人多大的生活乐趣。您就不会这么荒唐地迫害他。” “乐趣!”警佐哼了一声,“女士,假如您知道——”他突然住口;有关他太太的事情,虽然在他心中极具分量,却不是公事,“您为什么要监视他?” 管理员别过头去。想用袖口擦掉脸上的冷霜却没擦到。 “说吧,什么事让您怀疑?咱们有话直说吧。” “哦,嗯。我相信印度宗师一定有充分的理由,可是我仍然有点担心。毕竟,这是个高尚的房子。而且——” “直说无妨,女士。” “他……我看到他在走廊上系皮带,他没想到会有人看见他,他——他带了把枪。” 柯罗特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花了一番功夫得到的情报。却只是他们一开始早就知道的事情。 “好吧,”他说,“我要走了。不过您记住,要是那个瘪三出现,而您没打电话通知警局的话,您就会被控……”他停顿了一会儿,随即想到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法律名词,“窝藏逃犯。” 管理员松了一口气,并急着把门打开。可是正走向门口的警官却停下脚步。 “上次打扫这间公寓是在什么时候?” “礼拜五早上。” 柯罗特若有所思地低头看着烟灰缸。其中有一半的烟蒂都是普通半吋长,其余的烟蒂则都差不多两吋长而且对折。 马歇尔副队长打开修女给他的纸条,快速地看了之后便将它交给麦特。纸条上写着: 我亲爱的副队长: 请别认为这是个随随便便的要求。哈里根家族和马格鲁德医生可以向您保证我不是异想天开的人。 除了哈斯佛的档案之外。我请求您确认一下,是否还有其他的档案或书本上有飞镖射过的痕迹? 我将不详述提出此一要求的原因,以免冒犯您的专业能力。事实上,由于搜查显然已在进行中,恐怕我这项要求是多管闲事。 伯大尼玛莎修道院的马利·乌秀拉敬上 “她的意思是什么?”麦特问。 “她的意思是:我是个超级大笨蛋。可是她太有礼貌了,不敢这么说。她说得也对;我是笨蛋。在听过你的叙述之后,我竟没想到要寻找其他的飞镖孔。嗯,邓肯,该是做点警察差事的时候了,我们开始搜索吧。” 这是个进展缓慢又耗时的工作。副队长从口袋拿出一个放大镜,麦特也在桌上找到一个。他们仔细检查镖靶下方的每一个档案背面。才检查了一会儿,副队长便因发现目标而开心地大叫一声,结果发现他高兴得太早。于是他立即不屑地将档案放回原来的位置。 “怎么啦?”麦特问。 “我想我发现了某些迹象。印度宗师萨斯默的档案背面有个孔。可是我马上想起你告诉过我礼拜五所发生的那件事。当然啰,他的档案本来就会有个孔。” “那上面只有一个孔吗?” “只有一个孔。” 接着,麦特发现另一个孔——很奇怪地,那竟然不是在档案中发现的,而是在旁边的某本史籍上发现的。副队长瞧了瞧那本书,随即不屑地将它丢到一旁。 可是经过一番最彻底的搜查之后,却只有那本书上有飞镖孔。 “沃尔夫瞄准的目标一定是在这个书架上,”马歇尔思索着,“其他的都太远了,他没办法瞄得准。而且角度也不太可能。我们只找到这个。”他翻开史籍的第一页并且念着:‘英格兰国王威廉二世的统治,以及第一十字军对英国教会的特别影响。’ “这是他留下来的线索,没错。想必他一直在练习——看看自己是否能射中某一本书并让飞镖钉在上面。” “现在,”麦特说,“我已经完成我为警方所做的第一项任务,你能不能告诉我。适才我的发现有什么意义?为什么这里又冒出一本有飞镖孔的书?” “情况很明显,我自己早该发现到的。假设有人陷害哈斯佛,换句话说,有人故意让你看到那件黄袍——好,那表示飞镖也是个圈套,是凶手把它塞进哈斯佛的档案里;不过也可能是哈里根真的射出这支飞镖所留下的讯息。举例来说,如果我们在印度宗师的档案上发现第二个孔,那就表示哈里根确实把飞镖射在那份档案上,这表示印度宗师可能涉案,但萨斯默却将飞镖拔起来,并塞进哈斯佛的档案里。” “你认为哈斯佛是遭人陷害的?” “你又问了更多问题。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他要不是被人陷害,就是有罪。不相干的人穿上那件黄袍实在说不通。除非他是哈斯佛本人或是想假扮他。飞镖的事情也一样。” “可是哈斯佛的不在场证明——” “好吧。一百零八个人在光明之殿看到一个身穿黄袍的人。你在这儿看到一个黄袍男子。到底谁看到了哈斯佛?谁曾经见到哈斯佛?大家看到的都是黄袍和大胡子。” “我们甚至连大胡子也没看到。” “什么?你看到的是一个胡子刮干净的灵体在徘徊?” “我不知道。那个人的脸并没有对着窗户,而且头巾遮住了脸……我们只看见袍子。” “原来如此。我不知道这是否对破案有帮助,还是让案情更复杂……你知道,邓肯,光明之殿那个不在场证明看似容易拆穿,但却比我见过的其他不在场证明更难戳破。一百零八位信徒都将会以《约瑟福音》发誓,表示他们当天下午见过哈斯佛。就算实际上看到的是哈斯佛的装扮,他们也会努力证明见过哈斯佛。要是我能知道哈斯佛的庐山真面目就好了……” “假如你逮捕那个家伙,你就可以脱光他的衣服或任意处置他。” “我们能吗?别把警方的权力想得这么大。他很快就会找律师,那我们就永远别想问他口供……你没办法帮我这个忙了吧,邓肯?” “我,为什么?” 马歇尔从书桌上拿起一张打字稿。 “你看过这个东西吗?” 麦特瞄了一眼。说:“没有,这一定是他那天下午写的。” “你念一下。” 麦特开口念道: 哈斯佛这个骗子的真实身份,以及在背后操控他的那股力量依然成谜。他那些强烈偏差的教义和一般宗教及所有的自由哲学唱反调——因为哈斯佛的偏执远超马丁·戴斯【注:Martin Dies,1901—1972,美国众议院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发起人及第一任主席,专门进行反共活动。】及寇夫林神父【注:Charles Edward Coughlin,1891—1979,美国天主教“电台司铎”,1930年代,他在广播史上最早拥有一批透过电台做弥撒的虔诚听众。】——显示他的活动可能具有政治目的。 “哈斯佛实在是个非常优秀的表演者。令人不禁怀疑他只是因为唱作俱佳而受雇于人,其实幕后另有真正的光明之子在指使他。我本人对光明之子真实身份的臆测实在相当令人惊讶,而且,我必须很遗憾地承认,其实我并没有实际的证据支持这项臆测,因此我尚未对他人提及我的猜测。 “他有某些想法,”马歇尔说,“而你是他的机要助理。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他今天想到的。今天下午他做了些神秘记号——天啊!我想起来了。他说过,他有一些还没让我看过的秘密笔记。” “那我们还等什么?” 马歇尔严厉地指着堆满文件的书桌。 第九章 经过漫长的两个小时,麦特神情呆滞地从一堆散乱的文件中抬起头来。 “你知道,”他抱怨道,“我在这间书房工作到很晚。这是我待在这儿的第三晚,并开始觉得睡眠是件遥远又美丽的事——只是个可爱的闪亮回忆。” “至少,”马歇尔咕哝着,“你还是个单身汉。” 麦特把文件推开。向后靠着椅背。这把椅子正是沃尔夫·哈里根射飞镖时常坐的同一把椅子,而且那天下午他一定也坐在这把椅子上接待最后一位访客。 “有件事准没错。那些秘密笔记不在这个房间。连个鬼影子也没有。可是我们并没有浪费时间;现在你已经完全清楚哈里根所掌握的每一件事。” “这还算是小意思。我们会做例行的检查,就这么简单。在重要的涉案名单中,哈斯佛和印度宗师仍然是最让人烦心的。这两个半调子算命仙为了保住饭碗。绝不会冒着惹上杀人罪名的危险。” 麦特站起来伸伸懒腰。 “那么也许现在我可以回家了?你知道吗,今晚就连我的狗窝都显得很棒。” 队长也站起来。 “别诱惑我,邓肯。假如我开始想蕾欧娜,我可能会把这些可恶的东西撕破。然后冲回家。可是我们还有个工作要做。” 麦特发出痛苦的呻吟。 “那会是什么事情?” “我们要重新审视这个房间。除了你之外,尸体被发现后就只有警方来过。经过了一天,说不定现场被弄乱过。就在此时此地,现在我们要找出这件密室杀人案是如何掩人耳目的。再坐下来。我想先讨论一下。 “首先。我们要详细解释这个看似不可能的情况。很好,死者倒在一间显然无人能逃出去的房间。现在你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合理的可能性是什么?” “一定有某个人逃出去。约瑟夫和我看到——” “我知道,请暂时忘怀这件事。你会怎么解释这种情况?” “自杀。” “没错。第一种可能:自杀。这和已知的事实相吻合吗?弹道,没问题。凶器,没问题。动机,没有。然而,假如不是因为有下列这项因素的话,这仍然极有可能以自杀结案。根据指纹搜证显示,哈里根的双手最近都没扣过扳机:而且因为他必定是立刻就死了,所以他不会有时间脱下手套。他是空手死的,而且他的双手全无开过枪的痕迹。如此一来。就排除了自杀的可能性。” “可不可能是利用机械装置来扣扳机。好让他的手不会留下痕迹呢?” “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只是为了制造麻烦吗?就算他真的这么做。那么机械装置到哪儿去了?我们的小组像蝗虫过境般彻底搜查过这里。不,不可能是自杀的。下一个问题就是:一个人怎样在别无他人的房间里被射杀?” “他可能,”麦特吞吞吐吐地说,“被人从房间外面射杀,然后凶手再把凶器丢进房间里。” “这个假设算是够好了。第二种可能:凶手从房间外面射杀他。可是,子弹从哪里射进房间里?就像凶手没地方逃一样,更别说这把手枪了。况且,哈里根脸上留下的弹药就足以说明他是在房间内被射杀的。而凶手确实在他身边。” “该死,”麦特说,“那正是我和约瑟夫一开始就告诉你的事。你干嘛绕这么一大圈来证明它?” “因为必须证明。你难道不懂吗?自从你提到光明之殿的灯光效果之后,我就一直提防着。记得吗?哈斯佛用投影机将颜色打在舞台的后墙上,这意味着你看到的黄衣人也可能只是个投影;我们得证明真的有人曾经待在书房里。” 麦特咧嘴而笑。 “抱歉,副队长,可是我轻而易举就能反驳你的投影理论。请记住——当时正值黄昏,我们人在外面,看得见书房里的状况是因为炉火很亮。假如影像是从外面投影在窗户上,那么由于它后面的炉火太亮,我们根本看不见。假如影像是从房间里投影到窗户或者墙上,那么这就和自杀装置引起的争论一样:你的蝗虫大队一定会找到投影机的。” 马歇尔仔细思考这个问题后点点头。 “好吧。无论如何,投影绝对不可能。其中并无幻影,凶手是在这个房间行凶的。所以,凶手是用某种办法离开这里,然后将房间上锁。怎么锁? “我们一个一个来研究所有的出口。第一个出口,通往走廊的那道门。就是那道被警方撞坏、又让龙格兰警官修好了一大半的门。这道门是从里面上锁的。现在来看看门锁,从这一侧无论怎么看,它都是个球形门把。你握着它向右转,坚固的门闩就会卡进门柱;向左转。门就开了。重点是:它必须从房间里面转动才行。要是你就这么走出去,随手将门带上,门是不会自动上锁的。而且也没办法从外面钩上。这不是只用一条线就能让门闩滑进去的问题;这是个把手,它必须施压才能转动。而且它也很紧——非常需要润滑油。”马歇尔停下来看着麦特,“满意吗?” “满意。” “第二个出口,壁炉。炉口很宽,可是烟囱里的烟灰很厚。必要时大概也能从这儿爬出去,不过烟囱口盖了一片精致的铁丝网以防止烟灰吹落到槌球场去,而且上面的灰尘和烟灰都没被动过的痕迹。满意吗?” “满意。” “第三个出口,另一扇小窗户,结论和前面一样。第四个出口,对开的大型法式落地窗,上下都闩上了。也很需要上润滑油。满意吗?” “不满意。”他们巡视着这个房间,麦特突然蹲下来检查下面的闩子。“我承认它很紧,”他试过之后说,“可是,可不可能是啪哒用力关上窗户后,闩子便自动落入插销锁上了?” 马歇尔摇头。 “我认为不太可能,虽然这也不无可能。不过就算你这么做,那又要如何固定上面的闩子?没错,你是可以用力关上一个东西然后让它掉下来,可是你要怎么关上?” “用线,”麦特迅速地回答,“你看,这么做就行了。套一条线固定上面的闩子,线的另一端露在外面。然后离开房间,再用力关上窗户,下面的闩子便可自动锁上。一个不可能进出的密室就这么诞生了。” 马歇尔皱起眉头。 “你有听到窗户砰的一声吗?” “我们当时正在敲门,不可能听得到。” “嗯,也许有什么办法验证这个高明的点子。” 副队长拉了把椅子到窗边。站到椅子上,打开两边的窗户。他仔细地检查了上面的窗沿。随即下来。 “抱歉。窗框上堆了好厚一层没被动过的灰尘,如果你可以用线拉上窗户而不动到灰尘,我头给你。现在你满意了吗?” “是的。”麦特说。 “那么,这个房间内所有的出口,我们全都讨论过了——除了那道通往礼拜堂的门之外。这个房间只有那道门可以随手锁上。为了让你更进入状况。我再补充一点。就是警方已经彻底搜查过是否有任何秘道、可以移动的镶板、可供藏身的小房间以及其他机械装置。结果我们只发现大书架后面有一个废弃的老鼠洞,直径三吋;壁炉后面则有一个因水泥掉落而露出来的石缝,直径两吋。所以我们只剩下礼拜堂那道门。” “而艾伦·哈里根在那道门前坐了十分钟,并发誓没看到任何人进出。” “没错,”马歇尔副队长的口气这时严厉起来了,“所以那表示什么?” “表示我们漏掉了什么东西。” “是吗?或者表示艾伦·哈里根要不是在掩护某个人——这意味着凶手必定是家中成员,不然就是——” 敲门声又响起,这次敲得又猛又激动。 马歇尔停止推测。进来的是另一个站岗的警官,他显得格外兴奋。 “副队长!我们找到了!” “你不必吵醒整屋子的人。找到什么?” “到后面来。” 马歇尔做了个手势,麦特跟着走到后面的出口,并沿着屋子后段的厨房及佣人房而走。 “我听到后面传来一声噪音,”警官解释,“我告诉自己,那大概是一个偷偷潜进来的人,于是我去看看怎么回事。所以我走到后面来,可是没看到什么人。我想也许是猫咪或别的。于是准备回到岗位上,可是这时候我闻到一股气味。然后我就看见焚化炉里有火。我记得今天晚上稍早的时候炉火已经灭了,所以我决定去探个究竟。当我看到那是什么东西的时候,我就只是先让它搁着。然后跑去通知您。‘这东西很重要,’我这么告诉自己,‘副队长最好能亲自来看看。’” 他们现在来到后院,就这个高级住宅而言,这地方显得肮脏且堆满了各种杂物,诸如水管、垃圾桶,还有装满了破罐子、旧瓶子的各种盒子。院中央摆着焚化炉,此时正发出一股股闷烧的刺鼻烟雾。 马歇尔副队长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边挥走闷烧的大量浓烟。 “让我们看看你发现的好东西吧,拉夫提。” 那件东西已经烧毁了一大半,可是仍然能够辨认出是什么东西。那是件黄袍,和哈斯佛那件的款式一模一样。 麦特之前也曾在这样的时刻回到他那肮脏的小旅馆,可是旅馆从来没像现在这般阴森森的。以往他总是闷着头匆匆地穿过大厅;但是此刻对疲惫无力的他而言,它的单调格外令人痛心。两个沾满灰尘的灯泡就像松垮老脸上一双眨也不眨的眼睛。夜柜人员那嗡嗡的鼾声似乎是唯一不显突兀的人声。 麦特爬上摇摇晃晃的楼梯时惊讶地想到,他太坚守岗位而不能从沃尔夫·哈里根的死亡中获利——还是他真能捞到好处?一个认真负责的遗著保管人能获得利益吗?或者他只是心甘情愿做白工,而利润都将归到哈里根家族名下?无论如何,这个职位让他在哈里根的出版社享有某些声望,这或许能让他自己的作品更容易被接受,或许未来他就不用一直住在这样的旅馆里。 自从他去过哈里根家之后,他发现周遭这一切较昔日更令人难以忍受,让人看了就气。那栋豪宅虽然是座丧宅,但也是个舒适的屋子,有食物、有热水,水管设施也很完善。他想,在有钱人的世界里,死亡并不是那么可怕。对有钱人来说,死亡只不过让他们不赚不赔;可是对穷人而言,死亡却等于剥夺了他们最后的仅有。 麦特摇摇头让自己清醒。唯有在这种清醒的疲惫状态下,他才能这么甘于平凡。他用钥匙开了门,摸黑伸手按电灯开关。 什么也没亮。 他笨拙地一按再按,房间依然一片漆黑。他低声咒骂了一声,并将身后的门关上。 “别锁。”一个轻柔的声音说。 麦特吓了一跳。 “到底搞什么——” “我说,别锁。不,也别点火柴。凭感觉走到床边。你应该很熟悉这个房间才是。然后坐下来,这样我们才能谈一谈。” 麦特犹豫不决。 “照我的话做,”那个声音坚决地说,“如果我手上没有武器,我就不会这样威胁你了,这点不必我多说吧。” 逞英雄是很好,可是有时候毫无意义。麦特乖乖地摸黑走到床边坐下来。他记得他曾把百叶窗拉上去;可是现在百叶窗已被拉下,房间一片漆黑。 “是真的还是假的,”那声音继续说。“那个死而有憾的沃尔夫·哈里根指定你为他的遗著保管人?” “他的遗嘱还没公布。” “拜托,咱们就别再鸡同鸭讲了。就算不借助超能力,人还是有办法知道还没公布的事情。那件事是真的吗?” 麦特心想。这个时候要是扯谎。对方可能不会采信。反之,他认为只有吐实,才能和这个不速之客周旋并得知对方的目的。 “真的。”他说。 “很好。那么就不枉费我彻夜守候。假如你知道我是多么辛苦才找到这个臭房间,你会为我的毅力而感到受宠若惊的。”对方沉默了一会儿,随即再度发出更加正经八百的口气,“邓肯先生,您认为您的正直值多少钱?” “我不知道。从来没有人对我出过价。” “拜托,我可不是来这里抬杠的。如果你我并不是这么聪明,我们可能会比较了解彼此一些。你决心使用你手头那些文件的每一项资料吗?” “是的。” “接下来,你打算延续哈里根先生的习惯和地检处合作吗?” “我还没想过这点,我想应该是吧。” 对方发出咯咯的喉音。 “很好,邓肯先生。我必须告诉你,你有两条路可以走。两条路都是守势。您要不接受贿赂,要不就是死路一条。” 双方陷入一片沉默。麦特趁机眯起眼睛朝声音可能的来源望去。他依稀可以看出椅子的形状。可是看不见坐在椅子上的人。 “我好像没太多选择,是吧?”麦特终于开口说。 “很好。邓肯先生,我很高兴知道我正和一个上道的人谈交易。现在谈到条件的部分了:五千块美金怎么样?” 麦特心想,假如他能延长对话并取得有关对方身份的几丝线索就好了。对方讲话时带有些许腔调。可是和哈斯佛的腔调不同。而且,这个声调较哈斯佛那个狂人更高了些。 “要买一个人的正直,这种价钱实在低得可怜。” “对一个住在这种旅馆的人可不算低啰。不过,我是个大方的人。七千五,怎么样?” “那还差不多。” “那么您是同意了。” “我可没这么说。我得做些什么?” “从哈里根先生的档案中拿出某个档案给我,而且当地检处问起您这本档案的时候,您一概忘记所有的内容。这个工作很简单。” “哪个档案?” “您还挺急的,邓肯先生。等您确实同意之后,我再告诉您是哪个档案。” 麦特悄悄伸手到前方空荡荡的黑暗中。这个举动似乎没被发现;那个声音并未出声责备。 “唉,邓肯先生。假如情势演变成我不得不指派你扮演另一种不能出声的角色,那可就是一大憾事啰。相信我,我一定会很遗憾,而且我敢说,你也会很遗憾的。别以为我不敢在公共旅馆的神圣境域里开枪。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你的衣柜就在床旁边。注意听好了。” 麦特听见装了灭音器的手枪扑通一声。接着是子弹重击木头的声音。他无声无息把伸出去的双手放在鼻子前面,并快速活动手指。连这个可笑的动作也未能让对方产生任何回应。 “我得催您快点做决定,”对方沉不住气地继续说,“那个呼呼大睡的夜柜人员没看到我进来。没人知道我在这儿,我不会良心不安……” 当那个声音说着这些攸关性命的话语时,麦特再次伸手向前,可是这一次他盘算好了。他现在确定声音的主人在黑暗中看不见,只是凭记忆开枪。他知道百叶窗的特殊习性。倘若不移动身体——那会让床铺吱吱作响——他只能用指尖碰到百叶窗的边缘。可是那样就够了。 他用指尖轻轻地扯动百叶窗边缘。突然,百叶窗哗啦一声飞向上方。椅子上的男人立刻跳起来面向窗户开枪。玻璃碎落,掉到窗外下方的街道。 在对方再度发动攻击之前,麦特来到他身后,将他的双手紧紧反扣在背后。星期五晚上那场打斗再度重演。少了泥泞场景,可是卡司【注:英语 cast 的中文译音,演员阵容的意思。】不变。因为那个声音——麦特凭借着窗口第一道光线认出对方——出自于印度宗师马侯帕达亚·维拉圣南达,那个又叫赫曼萨·斯默的人。 麦特扭住对方的手腕时,那把装了灭音器的手枪掉到地上,麦特赶紧用脚一踢,手枪便滑进床底下。 “继续啊,”麦特催促,“再吵啊,越快有人上来查看,我越高兴。” 印度宗师开始用麦特听不懂的语言咒骂,这显然是他在眼前这场打斗中的救兵,而且不论他现在招来的是什么神,都比礼拜五的那位仁慈多了。他用力一扯,力道大得差点让他自己的肩膀脱臼,并挣脱了麦特。麦特向后退到床边守住枪支,不过印度宗师已无心恋战,他看见窗外的逃生口,并在麦特来得及拦截他之前便跳上窗户,翻过窗框,迅速走下铁制楼梯了。 麦特懊恼地锁紧萨斯默弄松的灯泡。房间乱七八槽,不仅是因为经过一场打斗,显然有人趁他不在的时候翻箱倒柜(一定是的),并且毫无所获。 他爬进床底下那个充满霉味的空间。取出手枪并打了个喷嚏。他站了一会儿,用手称了称手枪的重量。 “那个家伙,”他想,“真是太粗心大意了,配件随便乱放。” 当天晚上马歇尔副队长终于回到家。进门时,他既未沉湎于哈里根豪宅的舒适,也没想着麦特那令人气馁的寒酸旅馆。他只是单纯地走进一个普通南加州五房之家的客厅,然后倒头趴着。 睡意正浓的他挣扎着站起来,拿起小泰瑞的呱呱唐老鸭,将它丢到沙发上,但是没丢准。接着他蹑手蹑脚地到卧室去。 他进房的时候。蕾欧娜捻亮双人床靠她那一边的电灯。 马歇尔在门口停下来,眉开眼笑地看着她。即使昏昏欲睡,他依然很高兴老婆不但带着一张干净的脸庞上床睡觉,还人模人样地爬起来迎接他。那张脸真是可爱极了。 “今天晚上很辛苦吗?”蒂欧娜小声说。 “辛苦死了,明天早上再告诉你。我累死了。” 他将外套随手丢在椅子上,压根儿没注意到蕾欧娜皱起眉头。 “你怎么消磨时间?”他问。 “看书看到想睡觉。” “又是推理小说?”他的语气带有一丝丝责备。 “没错,真是精彩极了。全都是密室杀人案,我好爱看那些小说。有烟吗?我抽完了。” “别——”马歇尔咆哮道。 “你会吵醒泰瑞的。” “别,”他咬牙切齿地低声说,“对我提起密室这两个字。” “袜子,”蕾欧娜说,“请丢进洗衣袋,不要丢到垃圾桶。这本小说好棒。其中有一整篇叫做‘密室推理演讲’。” “我告诉你别——” “嘘——”蕾欧娜打了个哈欠,“它巨细靡遗地叙述所有可能状况,并告诉你所有破解密室的方法,好精彩。” 马歇尔副队长光着身子昏昏欲睡地站了一会儿。接着他打起精神,努力眨眨眼消除睡意。 “那本书在哪儿?”他问。 第十章 麦特在将近中午的时候起床,觉得自己仿佛是全天下宿醉得最严重的人。他环顾了一下房间,这并未让他觉得更舒服。他醒来一睁眼就看到衣柜有个弹孔,而且感觉冷风从被子弹击碎的窗户中灌进来,这实在不怎么令人舒服。 即使起床后的第一根烟也无法让他平静下来。最让他稍感安慰的东西,就是他枕头底下那把印度宗师的硬邦邦的手枪。他心想,虽然这把武器让他安心,他还是应该立刻交给警方。 他穿上旧长裤和缝缝补补的马球衫,并试着确定这天的行程。他想他应该和哈里根一家人联络;但是现在沃尔夫已经离开这个家了,他的出现便有些突兀。他当然应该去见马歇尔副队长,向他报告昨晚印度宗师闯进他家一事;但是要怎么去见一个刑事组副队长?上哪儿找他? 不过,当他在小吃店吃早餐时(待遇较优渥的人早已开始大啖午餐了),他一专心看报便忘了这些问题。哈里根案上了每一份报纸的头版,其他战争或政治新闻若能挤得上去就算走运了。 至于扑朔迷离的犯案手法,报上则几乎只字未提;马歇尔对媒体的声明中,显然刻意压低了密室犯罪此一特点。令这项消息成为头条新闻的,并不是案情本身,而是哈斯佛的狂妄言论。大部分的报纸都称呼这件案子是“灵体谋杀案”。 媒体访问了哈斯佛、数十个其他教派的领袖(因为各教派如雨后春笋般在洛杉矶兴起),也访问了著名的灵异学权威曼里·霍尔(他似乎不认为哈斯佛的言论有何惊人之处),甚至访问了在环球电影公司即将上映的一部影片中恰巧犯下相同杀人案的鲍里斯·卡洛夫【注:Boris Karloff 美国演员,以饰演恐怖影片中的角色闻阔名,代表作为《科学怪人》。】。 敌对的教派则意见分歧。较缺乏想象力的人斥责哈斯佛是个超级大坏蛋;聪明些的家伙则表示这种事他们也能轻易做到,只不过他们都是守法的公民。 报上还刊登了照片:哈斯佛,光明之殿。又是哈斯佛。而且一度无关紧要地出现约瑟夫·哈里根在一个宴会上所摄的照片。除了那张照片,哈里根家人的照片完全被略过了,麦特因此十分感谢媒体。他们要面对的事情够多了,哪能再应付摄影记者。 他仔细阅读新闻却一无所获。读者从报纸得到的印象可能是沃尔夫·哈里根意外遭一名闯入者杀害,事后哈斯佛趁机跳出来说是自己干的,接着一个很会捕风捉影的证人就表示的确看到黄衣人。这套推论的因果顺序正好和事实相反,但却有某种程度的以假乱真。麦特半信半疑地认为这是马歇尔自导自演的高明手法,好让媒体紧咬这根骨头,警方便得以不受干扰地继续进行调查。 麦特回到旅馆时仍未决定这天的计划。弗瑞德·希蒙斯坐在大厅那凹陷的破沙发上,周围散了一堆晨间号外。 “你好,”麦特说。 这个干瘪的退休杂货店老板平常都会亲切地回礼,可是今天早上他却狠狠地抬起头瞪着麦特,一脸敌意。 “所以那就是你到光明之殿的原因。而我还说什么能在那儿看到年轻人真好!你和你那宝贝沃尔夫·哈里根都是间谍!别想赖,小伙子。报上说你是证人,假如你是那个人的朋友,那么你对光明之殿就没安什么好心。可是你现在知道了吧,你已经亲眼目睹九九神咒的威力。” “是吗?那正是我不断自问的事情。我到底亲眼看到了什么?” “你自以为很聪明,是吧?不过,九九神咒可以造就的事情,是你前所未见的,你最好记住这点。你知道本州的州长是共产党吗?这件事值得你想一想。” 麦特开始放声大笑,但随即看到希蒙斯的眼神,便立刻止住。有关九九神咒如何对付加州州长一事可吓不了他,但是他却回想起沃尔夫·哈里根担心光明之子背后藏有强大的政治阴谋。倘若哈斯佛的教义能让人们的眼中闪现那种恨意……“嘿!”柜台老服务生大喊,“邓肯!有位女士打电话来要你回她电话。艾伦·哈里根。这是她的电话。” 麦特离开弗瑞德·希蒙斯去拿那张纸条。 “谢谢。” “那不是昨天那个被害者的妹妹吗?”廉价眼镜后面那双老眼睛闪闪发亮。但这纯粹是一般人好奇的眼神,就像平凡人渴望来场事不关己的竞赛,却又不怎么特别想要血溅四方。 接麦特电话的是管家,口气听起来丝毫不受主人遇害的影响,他把电话转到艾伦·哈里根的分机。 “我是麦特·邓肯,哈里根小姐。您找我?” “是的,”艾伦姑姑开门见山地说,“我想请你来我们家的客房住。拜托,邓肯先生。先别客气,让我把话说完。我二哥曾经提过——恕我直言——要把你安插过来帮他工作;我认为在这个伤心时刻,我们更需要你的陪伴。请告诉我你愿意过来。” “我怕我只会给您带来麻烦。在这种时候,一个陌生人……” “诚如你所说的,邓肯先生,在这种时候陌生人也许相当帮得上忙。我大哥约瑟夫认为这项做法很恰当,尤其你还要处理我二哥的文件,而且我和马歇尔副队长谈过了。他也认为这项安排很好。” 麦特只是嘴巴上推托罢了。一想到丰盛的早餐和软绵绵的被窝,也管不了什么良心不安的问题了。 和管家待在一起的时候最难受了。麦特老大不情愿地将破行李箱交给他。当然。他小心翼翼只打包他最体面的衣服(打包时才发现印度宗师用来示警的那颗子弹,竟打坏了他三件体面衬衫的其中一件);但即使是这些衣服,也很难够得上管家严格的眼光。 “哈里根小姐在槌球场等您,傲管家通知他,“要我带您过去吗?” “不用了,谢谢。我找得到。” 麦特凭着记忆走向槌球场时,不小心瞥到提着行李箱上楼的管家和行李箱保持距离。 槌球场在阳光下显得耀眼,弓形球门闪闪发亮,仿佛是散落在绿丝绒上的一圈七彩项链。案发当时麦特和约瑟夫望向法式窗时所坐的那张长凳上,如今正坐着哈里根小姐——康嘉·哈里根小姐。 “是你啊?”麦特笨拙地说。 “是我吗?”康嘉看看自己,“哇,真的是我耶!你还以为是谁?” “管家说‘哈里根小姐’时,我只想到你姑姑。” “我要生气啰。” “请别生气。对了,管家叫什么名字?他应该有名有姓吧。一想起他时,总是浮起‘管家’两个字,这好像有点蠢,就像那些象征主义的戏剧。剧中的角色老是叫什么男人、女人、警察的。·’ 康嘉看着他。 “你看,”她说。 “看什么?” “你不好意思见到我,因为我爸爸昨天去世,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我,所以你就故作聪明瞎扯一通。接着你马上就提到警察,我们还是摆脱不了这件事。” “聪明的小孩。” “我不是小孩子,”康嘉严肃地说,“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此外,管家他姓——”她浅浅一笑,“班扬。” 麦特笑笑。 “是约翰·班扬【注:John Bunyan,1622~1688,英国作家及传教士,著有《天路历程》。】,还是保罗·班扬【注:Paul Bunyan,美国民间传说中的巨人樵夫,在其饲养的公牛“宝贝”的协助下,经常完成惊人的功绩。 】?” “很奇怪的名字吧?亚瑟说很土。” “哈里根小姐,我知道这么说你哥哥对你而言很残忍,可是我必须坦承我早就料到令兄会这么说。” “你不喜欢亚瑟?” “不怎么喜欢。” “他也不喜欢你。他说你来了之后才发生这一切麻烦。” “唉……不是吗?” “啊哈。后悔来这儿?” “不会。” “我也不会,”她伸出手,“握手。” 麦特在他身旁坐下,伸直一双长腿,闭上眼睛,头向后扬。 “阳光真舒服,”他喃喃自语。 “我可以再当个聪明的小孩吗?” “当然。请说。” “你心里想着:‘这一切都很美好。这儿很舒服,她是个甜美的小女生;可是她的态度不像个昨天晚上才遭父丧的女儿。’” 她的声音有点沙哑。麦特睁开眼睛,发现她正站着。 “可是我能怎么办?”她继续哀怨地说,“我们不一样。大家都是。我没办法像艾伦姑姑一样成天花时间为他祷告;或者像约瑟夫伯伯一样埋首做他自己的工作;更没办法像亚瑟一样闷闷不乐地晃来晃去,说些差劲的话。而且我不要哭,那太孩子气了。” “你可以坐下来和我谈谈,别再担心我怎么想,这就是你可以做的事。还是我们来打槌球?” “我想我还是说出来好了……我今天休学了。” 她还年轻,所以说起这件事的口气像犯了滔天大罪似的。 “谁没休过学?” “可是我的情形不同。我可不是说休学就休学。你知道,是乌秀拉修女要我休学的。” “修女给的建议可真棒啊。暗中破坏我们美国的教育体制,这就是她正在做的事。我可以抽烟吗?” “你抽啊。你知道,好奇怪,她要我昨天晚上整晚都陪着艾伦姑姑,也要我今天早上陪姑姑去做弥撒——听起来好像去赎罪似的,不是吗?可是我想你大概不懂。” “我还以为赎罪就是去做告解的时候付钱。” “付钱!”她那西班牙兼爱尔兰式的脾气突然爆发。“哦,” 她稍微平息了一些,“一般人还真的相信这些蠢事呢。做告解并不必支付分毫,赎罪就是做一些补偿——通常就是念一些祷告文。”她突然联想起某件事而大笑起来。“我记得那是亚瑟十八岁时发生的事情。某个礼拜六,他佐完告解回家后到我楼上的房间来——那时我正在替我的洋娃娃举行茶会——然后他说:‘你知道我在圣礼中说了些什么吗?’我猜他说了五次‘我们的天父’和五次‘万福玛莉亚’,我最糟糕的时候曾经这么做过。接着,他大笑着说:‘不对。三次玫瑰经。我现在是个成人了!”’ “恐怕我只是个非天主教徒的蠢蛋。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 “我就怕你不觉得好笑,”她叹了口气。 “不过乌秀拉修女为什么叫你休学?有什么我不明白的原因吗?” “我也不明白。我不知道,真烦。我们从教堂回来之后,我打电话给她,告诉她艾伦姑姑所做的每件事情。她特别想知道艾伦姑姑有没有去做告解和领圣餐。” “那她有吗?” “只领了圣餐。艾伦姑姑每天都会领圣餐,而且我想她以后也都不会改变。不过,我想这又是另一件你不懂的事了。” “我想也是。” 康嘉直视着他。 “你不喜欢天主教徒吧?” “我对他们没什么意见,”麦特面红耳赤,“这是个自由的国家。但我妈妈是个老派的‘不可知论者’【注:由英国生物学家东T·H·赫胥黎在一八六九年提出的,他对基督教神学教条表示怀疑,但又拒绝无神论。】——你知道,就像托马斯·藩恩【注:Thomas Paine,1737一1809,英国作家,政治学者。】和罗伯特·英格索尔【注:Robert Ingersoll,1833一1899,美国不可知论学派代表人物。】说的:‘让人们从神职人员的暴政中解放!’恐怕我一直忘不了这点。” “我妈呢,”康嘉淡淡地说,“相信上帝。不但爱他并且侍奉他。她视力不好,去世了。” 这番话很奇怪。接着一片静默,麦特反复思量这句话究竟有什么含意。 “她眼睛不好,去世了……” 不知怎的,听到她这番话,他突然再次想起那间书房、一个受到惊吓的女孩,以及一本掉在地上的书——正好摊开在莨宕碱那一页。 班扬站在法式落地窗旁。 “葛瑞格·蓝道先生要见您,小姐。” “哦。烦死了。你跟他说——就跟他说我身体很虚弱。” “身体很虚弱?很好,小姐。不过单纯的头痛是不是比较合理些?” “去啊,”麦特催促她,“去见他。葛瑞格是个好人,你让他吃了很多苦头。” “怎么说?” “嗯,首先是你要当修女这件事。你无法想象他受到多大的打击。他变了个样。假如你现在又拒绝他……” “好吧。班扬,你去带蓝道先生过来。” “他希望和你单独见面,小姐。” 麦特起身。 “我去书房。去看看那些文件也好。” “别走,”康嘉坚决地说,“留下来。” 葛瑞格看到麦特时显然吓了一跳。他打招呼的方式还算友善,但他显然完全忘了周末时麦特如何想尽办法和宿醉的他说话。 寒暄了一番后,葛瑞格·蓝道转向康嘉,并握起她的手。 “这件事真是可怕,”他热切地说。 “是的,”康嘉只说了这么一句。 “我了解你的感受。之前有好一会儿,我甚至自问是否应该在这种悲伤的时刻打扰你;可是我觉得最起码我可以当你的靠山,女人需要一个可让她哭泣的肩膀。” 他想表示同情,但却让人觉得可笑。 “我已经有了一个肩膀了,”康嘉松开手。并指向麦特,“我手都握湿了。” 葛瑞格看了他朋友一眼,像是瞪着他似的。 “当然,我很高兴有人来——来逗你开心。但陌生人终究和你未来的夫婿不一样。” “恐怕,”康嘉说,“我听不懂你这句话。” “这件事真可怕,”葛瑞格回到他原来的话题,“你爸爸是个很棒的人——一个伟大的人,亲爱的,请容我这么说,他的死是个无法弥补的损失。认识沃尔夫·哈里根的人不多,可是我们这些认识他的人都很舍不得他,更重要的是对你——他的家人——的影响。” “别说了。” “他是你的避风港。也是你的守护者,”葛瑞格继续说着,“现在你却得独自面对这世界的狂风暴雨及大风大浪。” 康嘉不怀好意地微笑。 “我还是可以进修道院啊。” “老天!你还抱着这种疯狂的念头?事到如今,你——” “不,不是,礼拜五以来发生了好多事,对不对,麦特?” “可以这么说,”麦特冷冷地说。 葛瑞格一脸狐疑地看着他。又问康嘉: “这么说,你放弃了侍奉上帝的荒唐念头?” “不是。只是乌秀拉修女让我知道,还有其他的方法可以侍奉上帝。” “乌秀拉修女?可是我以为她——” “拜托,我们别再谈这件事了,事情已经结束了,就这么简单。现在——你为什么来这里?” 葛瑞格吓了一跳。 “为什么?唉,说得也是!当未婚妻有难的时候。一个男人该做什么?我只能——” “飞到我身边?”康嘉接话道。 “飞到你身边。”葛瑞格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没错。我支持你。亲爱的,永远支持你。” “我想,”麦特说,“我最好还是去看看那些文件。” “你一定要去吗?”葛瑞格急忙问道,“我不想赶你走,老兄。” “我知道。可是工作就是工作。” 麦特开始朝窗户的方向走去。 康嘉伸手阻止他。 “别走,”她温柔地说。 “让他走,亲爱的,”葛瑞格反对,“假如邓肯有工作要做,我们就无权阻止。当然,有他在场我很高兴,可是,应该工作的时候——” “最近他工作得太辛苦了。他应该留下来。” “工作?在这里?” “是的,哈里根先生请我当他的助理。我本来星期六要告诉你的,可是我觉得那时侯你并不想听。” “不是的,那时我头很痛,”葛瑞格对康嘉解释道,“我有时候会偏头痛。这么说起来,”他停顿了一会儿再继续往下说,还特别盯着麦特,“礼拜天你是在这里工作啰?” “是的。” “所以,这么说,你是——亲身经历这些事啰?” 麦特痛恨他话中有话,但他决定置之不理。 “哦。是的。你没听说吗?马歇尔副队长已经取得逮捕令,要在今天逮捕我。” “天啊!”蓝道嘶喊的语气听起来既吃惊又开心,“要是这样的话。老兄——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还待在这儿?你为什么不设法——” “邓肯先生,”康嘉冷冷地说,“是逗着你玩的。他认为这和他脸上的疤很配。” “噢!我一下子还以为你是说真的。我想我早该知道才是。可是,天哪!一想到当时你真的在这里……再想到那时我正在俄普顿太太家的花园里开心地参加宴会,却不知道——” “听着,”康嘉说,“我知道女孩子不该唐突插嘴,邓肯先生的直率坏了我在修道院学到的那套规矩。可是,听着,我再问你一次,你来这里做什么?你离开你心爱的办公室,该不会只是为了来说你多难过,或是盯着我看,或是来告诉我们俄普顿太太的花园宴会如何如何的吧?你为什么来这里?” “刚才邓肯要去处理文件的时候,”葛瑞格局促地说。“我本来想解释的。” “他现在不去了。那你现在要解释吗?” “听着,”麦特说,“我真的——” “不!快说,葛瑞格……” “很好。我来这儿,康嘉,是要你择定我们的婚期。” 康嘉大笑。 “少来了!这可能吗?这是你这种身份的人会做的事吗?蓝道家的人会在丧礼都还没举行之前就先订下婚期?或者你这么做是为了节俭,何瑞修【注:出自莎士比亚《哈姆雷特》第一幕第二章,哈姆雷特对何瑞修抱怨其父尸骨未寒,母亲又改嫁一事,原台词为:“何瑞修啊,节俭,节俭!丧莽用的冷烤肉正好搬到婚宴上。”。】,我怀疑我们得在婚礼上吃烤肉。”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康嘉。我只知道如今在这个世界上,你孤独无依——” “除了一个伯伯、一个姑姑和一个哥哥以外什么都没有。” “你必须依靠一位男士。我请求你给我这项特权,亲爱的,让我保护你。” “真精彩!” “你怎么可以这样取笑我。我要给你一个家,让你舒适安全,而你——你却站在那里当面嘲笑我,的确,你嘲笑我并且还边对我的朋友咧嘴微笑!这是不对的,亲爱的。” 葛瑞格·蓝道真无趣;葛瑞格·蓝道的自负、死脑筋和俊美的脸庞都让人受不了。但此刻麦特却深受感动。 “听我说,”麦特试着充当和事老。 “你别插手,邓肯,”葛瑞格咆哮道,“你到底在这里做什么,我很想知道。查阅文件,是啊!真会瞎掰。” 那一刻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空气中有些微火药味儿。葛瑞格瞪着他大吼的同时,麦特也握紧了右拳。 这时一阵隆隆声突然响起。原来是R·约瑟夫来到他们身边。 “哎呀,葛瑞格!”他大叫,“见到你真好,我的孩子!” 看得出葛瑞格显然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 “午安。先生。我爸爸要我来向你们致哀。” “他人真好,此外,也很高兴你过来。” “别这么说。先生。这件事真可怕,您不知道我——” “别再谈这件事了,孩子。” “我觉得我当时应该待在这里才是。我知道我的想法很愚蠢,可是我忍不住要想。要是当时我人在这里,没去参加俄普顿太太家的花园宴会——” “胡说,胡说。葛瑞格。你能做什么?邓肯和我又能做什么?我们看到那个神棍——透过那几扇窗户看到他——可是我们能做什么?不过。我想玛莉恐怕想谈谈别的事。” “我不知道。约瑟夫伯伯,谈那些话题更不好受。” 约瑟夫皱起眉头,但并未追问。 “你能留下来一起吃晚餐吗,孩子?有你作陪,艾伦一定很开心。今天晚上我们要开家庭会议。不过我们知道你也算得上是一份子,毕竟——” “葛瑞格晚上要和客户吃饭,”康嘉说。 葛瑞格盯着她准备反驳,随即又改变主意并看看手表。 “是啊,没错,很高兴你提醒我。我得赶紧走了,先生。再见,康嘉。” 他没跟麦特道别。 约瑟夫看着他的背影,搔了搔他那僧侣般的地中海式秃头。 “那个小伙子有些不对劲。”他说,“你确定他来这儿只是为了致哀吗?” 他斜睨了康嘉一眼,带着身为伯父的慈祥腼腆。 “哦,不是的。”康嘉笑了笑,“他是来告诉我们有关俄普顿太太那场花园宴会的情形。” 麦特突然觉得甚为不安。眼前这一切恍若如梦。 第十一章 倘若没发生这起事故,晚餐还算愉快。厨师似乎和班扬一样不受外界任何干扰。事实上,佣人全都若无其事似的。餐桌上的对话丝毫未见丧宅气氛;约瑟夫滔滔不绝的言论、亚瑟低级的冷嘲热讽、艾伦安静虔诚的评论以及捉摸不定的康嘉发出几句不满,这些都只是普通的对话。 晚餐过后,约瑟夫愉快地拍拍麦特的肩膀。 “我想你一定能了解,小伙子。我们要召开一个小小的家庭会议,很快就开完了。” 麦特会意地点点头。然后转身离开。他心想,在这场秘密会议中,一定会发生许多有趣的事情。他猜想,假如约瑟夫公布沃尔夫的遗嘱,那就更有趣了。可是他还是退席,并四处找伴儿。 他发现厨房有个伴儿,拉夫提警官正在享用一顿冷掉的丰盛晚餐,并配上一大杯黑啤酒。 警官显然心情很好。 “晚安,小伙子,”他声音洪亮地说,“你是昨天晚上和马歇尔副队长在一起的那个人吧?” “是啊,”麦特说。“现在没人爱我了,我可以坐下来吗?还是我应该到花园去找虫吃?” “珍妮!”拉夫提对厨子喊道,“再拿一瓶啤酒给这位先生!”他感激地说,“他们为我准备得很丰盛。我姊姊在比佛利山庄帮佣,有些富人在吃的方面可是小气得要命。” 珍妮是个丰腴美丽的妇人,满头银发,可是面貌依然年轻。她一边上啤酒,一边难掩好奇地盯着麦特。 “你就是看见凶手——和约瑟夫先生一起看到——的那个人吧?” “是的,”麦特坦承,“总之,我们的确是看到某样东西。” “你看到的就是‘他’。当一个人就是恶魔的时候,不管有多少证人证明他在别的地方都不重要。只有恶魔才会杀了哈里根先生。” “不知道您,”麦特小心翼翼地问,“那天是否看到可疑分子在附近出没?” “我当时正在准备那顿后来没人吃的周日晚餐。加上那可爱的小鬼下来这里要我教她煮菜。我哪有空四下张望?” “您听到我们敲门的时候,哈里根小姐正和您在一起?” “我是听到了敲门声,而且她也和我在一起。她问:‘什么声音,珍妮?’我说:‘八成是亚瑟少爷的蠢把戏。’啊,我们不太知道……” “你说得对,珍妮,”拉夫提附和。 “哈——”麦特不知道他想调查什么,可是一股好奇心驱使着他,“哈里根小姐和您一起呆在这里的时候,有没有说一些和烹饪无关的事?” 珍妮眉头深锁。 “你竟然会这么问。她确实说了些不相干的话,我觉得莫名其妙。她好像嗅到空气中有死亡的气息,可以这么说。” “她说了些什么?” “她谈到她母亲。哦,她问我的那些问题——我也所知不多。” “您是说,关于她母亲去世的事?” “是的。您知道,当时她寄宿在修道院。可怜的孩子,她并不知道她母亲去世前几星期变成什么样子,那时候哈里根夫人的双眼差不多瞎了,这点让哈里根夫人很难过,她的自尊心很强——西班牙人的傲气。她受不了看不见这个世界又不能四处走动,这件事对她打击很大,真的很大。” “哈里根夫人是怎么死的?” “到现在我还是不大清楚,心脏病吧,我猜。那天是周三——我休假,早上出门时她还好好的。虽说心情有点低落,以她的眼疾而言,她的心情算是不错的了。那天晚上我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死了,可怜的人啊,唉,她解脱了。她永远也受不了又瞎又无助;上帝怜爱她才将她召回。” “你说得对,”拉夫提说,“嗯,珍妮——再来一瓶啤酒。” 麦特注意到自己的香烟成为拉夫提的目光焦点。香烟让他紧张。 “抓到印度宗师的人也是你吧?”拉夫提故作轻松地问。 “您是说,上个礼拜五吗?是的。” “他们没办法扣留他,他无罪开释了。柯罗特警佐昨天晚上到他住的公寓搜索,结果连根毛发也没找到。” 他依然盯着香烟。 “副队长今天晚上会来这儿吗?我有些印度宗师的消息要告诉他。” “你有吗?不过你也许会想知道柯罗特警佐确实在公寓发现了一样有趣的东西。” 麦特抽了最后一口,然后捻熄短短一截的烟。 “什么东西?” 拉夫提警官松了口气,却也似乎感到失望。 “他发现一些折得很奇怪的香烟。我在这间屋子也看过几根;可是我还没亲眼见过谁这么折香烟的。我以为……” “您是说,烟只抽了一吋左右,然后就被折成两截?” “没错。你知道有谁这么做吗?” “当然知道。亚瑟。” 厨房那道推拉式的双向门打开了,泰伦斯·马歇尔副队长接着出现。 “我就知道会在这里找到你,拉夫提,”他说。 拉夫提起身敬礼,但看到长官的手势后,又坐了回去。 “人都要吃饭,副队长。” “我有说不能吃吗?”他指着啤酒,“还有吗?” “当然有。可是,听我说,副队长。我得到一条线索了!你知道柯罗特在印度宗师的公寓所发现的那些烟蒂是谁留下的吗?是亚瑟·哈里根!” “那能证明什么?” “嗯,那证明……那证明……哎,去他的,副队长,那一定证明某些事。” “当然。既然如此,快回到你的岗位上,同时想想会是什么。” 拉夫提灌下最后一口黑啤酒,然后懊恼地离开。 副队长默默无言地坐下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麦特终于大胆地开口。 “我可以提供一个线索吗?还是我也会被您赶出去?” 马歇尔大笑。 “试试看就知道。我知道我刚刚不太客气,但我快被这件案子烦死了。好吧。你有什么线索?” 于是麦特告诉他。有人埋伏在他旅馆房间里云云。说完之后,顺手从他的枪套(用旧吊带做成的创意精品)拿出那把手枪交给马歇尔。 “和另外一把同一型,”马歇尔若有所思地说,“我们的朋友可真是不屈不挠啊。你搬来这儿真好,对不对?” “为什么?” “这样我就不必另外派人保护你。他还会再下手,当然,到时候我们可以逮捕他。” “您认为他……” “啐,不是。这点显而易见,他和哈里根命案无关——他攻击你就是最好的证明。” “就因为他想射杀我,便证明他没射杀我的雇主?对不起,副队长,我听不懂您这些高明的推论。” “老天。老兄,傻瓜都懂——对不起。坏脾气实在不是干这行的特性。” “套一句适合此情此景的经典说法:‘警方莫测高深’。” 马歇尔喝干他的黑啤酒。 “不好笑。既然我认定你是半官方的华生,至少你也该尊重我一点。” 麦特露齿而笑。 “没问题,遵命。告诉我所有的事情吧,主人,我会全神贯注地聆听。” “现在没空。等他们的家庭会议一结束。我就有工作要做。这样吧:明天我休假,除非有突发状况。如果这件案子照眼前的步调发展下去,就算我不在,他们也能处理例行工作。所以到我家来吃晚餐吧。你会喜欢我太太的。也会喜欢她的手艺,甚至你还可能会喜欢我家的孩子。然后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研究这件烦死人的案子。” “我很乐意。” “很好,这是地址。” 他潦草地抄了一份地址。 班扬从那道推拉式的双向门进来。 “哈里根先生请两位到书房去。” 那场家庭会议显然并不平和。约瑟夫平常那张粉红色的脸正涨得通红。亚瑟垂头丧气地待在角落,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康嘉静得出奇,看得出来她正在压抑情感。只有艾伦看起来安详正常,除了间或流些鼻水之外。 “晚安,先生们!”约瑟夫摆出餐后最友好的态度(此刻他似乎做得很勉强)迎接他们,“你们请随便坐好吗?很好。我们决定了,副队长,现在就可以和您讨论我弟弟的遗嘱。根据我的执业经验,遗嘱在许多凶杀案中都非常重要;虽然你们将会知道,那种重要性在这里并不成立,我们还是希望您继续例行调查工作。 “我顺便告诉你们,这份遗嘱没什么让人惊讶的内容。沃尔夫从来不隐瞒他的遗嘱处理权——” “哦,是吗?”亚瑟说话带剌。 “原则上,是的。当然,有一些细节……” “我明白,”马歇尔说。“请继续。” “当然,其中首先提到留给佣人的物品,以及捐赠给慈善机构和伯大尼玛莎修道院等宗教团体的东西。您希望我把详细的名单念出来吗?” “不必。” “您真是个直爽又有效率的人,副队长,”约瑟夫一脸欣喜,“其余的财产受赠者当然是身亡人的孩子——也就是说,在这儿的玛莉和亚瑟。” 马歇尔皱起眉头。 “就这些?” “是的。假如您认为我和我妹妹什么也没拿到。似乎有点奇怪,那我就告诉您吧,我们多年前就均分家产了。现在他的财产没必要分给我们。” “遗产有多少?” “目前无法说出正确的数目。但是,我确信,每一笔至少有六位数。” 副队长吹了一声口哨。 “和一个警察的薪水比起来,这听起来是个大数目。要怎么分配?” 亚瑟发出一记意义不明却显然不友善的怪声音。 约瑟夫不理他。 “遗产将分成两笔金额相同的信托基金。其中一笔保留到我侄女满二十一岁或者结婚的那一天。她必须满十八岁而且获得监护人的同意才能结婚。当然,她满二十一岁之后,便可以为自己的婚姻做主。” “监护人是谁?” “我本人和T·F·蓝道——那个经纪人,您知道,我的一个客户,也是哈里根家的世交。” “另一半呢?” “另一笔也由相同的监护人替我侄子保管到他满二十五岁。届时,假如其中一位监护人同意,他就可以领走全部的资金。可是,如果两位监护人都认为不宜将所有的资金交给他,那他只能领一半,剩下的钱仍当作信托基金。这项考核从此刻开始生效,必要时,每五年审核一次,由监护人决定他领半数或全额,一直到他四十岁。之后资金便可全数归他处理。” “这不公平,”亚瑟大吼,“这样对待亲生儿子实在是太差劲了!” “亚瑟!”艾伦姑姑出言责备。 “嗯,真差劲。假如他对我根本没信心,为什么不干脆别让我继承遗产,或给我一毛钱或别的东西打发我?为什么要让我在约瑟夫伯伯身边摇头摆尾,拍他马屁,才能拿到全部的钱?而且为什么要让我等上四年之久才能动到一毛钱?他没想到我也要开创自己的人生吗?” “也许,”康嘉说。“那正是他再三考虑的事。” “你光会说。你一满十八岁就可以嫁给葛瑞格·蓝道,然后拿到你所有的遗产,而我却得求你分我一点小钱。” “恐怕,”马歇尔冷淡地说,“我无法浪费太多的同情心在一个痴想六位数信托基金的年轻人身上。也许我们对这件事的看法不同——那些是遗嘱上所有的条文吗,哈里根先生?” “是的……” 马歇尔注意到他欲言又止。 “还有别的吗?” “有一个……就是,我听说邓肯先生提到一个指名他为遗著保管人的遗嘱附录。” “没错,”麦特说,“哈里根先生上个周末晚上写好的。” “您亲眼看过了吗?” “没有,但他对我提过。” “嗯。他没将那份附录放进遗嘱一块儿交给我,可是。当然……副队长。也许您在那堆文件里曾经看过吧?” “没有。你有看到吗,邓肯?” 麦特摇头。 “这里面没有私人文件——只有工作笔记。” “那么我就不明白该怎样处理这项传闻中的委托。遗嘱中并没有条文指定某个特定的遗著保管人;我身为遗产管理人。自然也会负起责任。不过,小伙子,假如你能在这项困难的工作上给予我任何的协助,我一定很高兴,因为你铁定知道得比我多。也许我们可以从遗产中拨一份薪水给你。” “奇怪了,”马歇尔大声地质疑道,“房里似乎没短少什么东西,除了几张笔记可能被拿走之外。而且假如那份附录是在邓肯离开令弟书房之后、警方搜查之前消失的话。那么拿走的人一定是——” “进来,”艾伦闻声应门。 麦特首次见到班扬神色匆匆。 “有一个非常奇怪的人要见您。先生,“他通知约瑟夫,“他也指名要见您,警官。” “我们现在不想见客,”约瑟夫说,“对方是谁?” “他说,”班扬吞吞吐吐地说。“他叫哈斯佛。” 黄衣人以一种不怎么做作的姿态安静地走进来。他的肌肉经过良好的训练;一举手一投足都显得非常优雅,只表现出些微的刻意。他在门口停下来,轮流向在场每位人士鞠躬: 先是艾伦,再来是她的侄女。然后是约瑟夫、亚瑟,最后才是麦特和马歇尔副队长。他鞠躬的姿势很简单,但还蛮像那么回事。 “您能不能好心点。”约瑟夫发飙,“停止这些奇奇怪怪的动作,先生。告诉我们您为什么又来纠缠这个家?” 哈斯佛四下环顾房间,随即微笑。 “副队长,您的小组清查得这么彻底,我差一点就认不出这个地方了呢。” “话虽如此。”马歇尔哼了一声,“反正你还不是认得出来!” “您还是这么多疑?一个人到底要承受多少现代人的傲慢多疑造成的痛苦!因为《约瑟福音》第十一章不是写着: ‘看,他们什么也看不见;听,他们什么也听不见。是的,他们怎么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就是这样。” “好的,”副队长说。“你在警方搜查之前来这儿的时候,书桌上有多少叠文件?” “三叠。” 哈斯佛毫不迟疑。冷静又直接地说出答案,仿佛被问及“一加二等于多少”。 “那么,”麦特问,“飞镖盒呢?在搜查之前,飞镙盒在哪里?” 哈斯佛微笑。 “你以为这么轻易就能套我的话?你们很清楚它现在仍然摆在原来的地方:在椅子右方的书桌边上。” “您在浪费时间,副队长,”约瑟夫高声说,“您还不相信这个人就是杀了我弟弟的凶手?别再担心‘是不是’他干的。问题是他‘怎么’下手的?” “您也未免有点操之过急了吧?约瑟夫伯伯,”亚瑟喃喃自语。 “而你也未免太急着指责别人操之过急了吧?”马歇尔顶了他一句。 “等一下。”艾伦姑姑插嘴,“我认为当前的问题似乎不是这个人做了什么事,而是为什么他胆敢在这个时候来这儿。说吧,先生,您闯进来的理由是什么?” “闯进来?我亲爱的夫人,您这么说实在太不公平。我来这儿只不过是为我不得已的行动向你们表达我最真诚的歉意。乐极生悲、否极泰来,这些都是我们从先人那儿学来的。所以令兄为了真理而死一事,便造成你们的悲哀。为此,我向你们表示同情。” 这和在光明之殿里的那个哈斯佛不大一样。他不再凌驾众人,不再激动,也不再让人昏昏欲睡;但他安详的和蔼态度、完美的表现,别有一番道理。他的声音是这么的浑厚。语调是这么的有说服力,一时之间,麦特发现自己竟相信他是诚心诚意表达这个无稽的歉意。 康嘉站起来。 “副队长,”她开口说,“我从小就有络腮胡恐惧症。不对,假如说得专业一点,恋络腮胡癖比较贴切。我的保姆常常打我的粉红色小手,因为我老是伸手去拉别人的络腮胡。我已经好几年没犯这个毛病,可是我现在手痒了,我能不能麻烦您在我想过过瘾的时候站在门口?” 副队长呵呵笑。 “我很乐意。哈里根小姐。我属于现代学派,别压抑,别让怪癖无法纾解。而且假如您这个怪癖让您失态做出拉下手套、耍玩印泥(桌上就有一个)等动作,我会非常乐于见到结果。” 他仍然继续笑着走到门口。麦特起身将窗帘拉上。康嘉摩拳擦掌慢慢地走向黄衣人,哈里根一家人得意地准备看好戏。 哈斯佛呆立着。直到她快碰到他时,他开口说话了,声音轻柔却有魄力。 “我建议您,副队长,阻止这位小姐。” “为什么呢?” “因为我是由警方护送过来的。像我这种身份的人。自然得防范意想不到的报复——即使我是怀着善意而来。我在市政厅的一些朋友为我安排了保镖,他现在就在外面等我,而且一定正在和您的手下聊天。在这种情况之下,假如他们向上级报告,说您眼睁睁看着我被这家人处以私刑,恐怕这对您升官很不利喔。” 马歇尔犹豫不决地站了一会儿,随即走向前去。抓住康嘉的手臂。 “你赢了,”他咕哝着,同时轻轻地将康嘉拉开。 “现在,我心爱的大师,你能不能行行好滚出去?或者你的保镖会告我出言不逊,有失警官风范?” “人类缺乏互信,”哈斯佛哀怨地叹息道,“我带着超越基督徒的爱——先人的爱——来到这里,却只碰上仇恨、威胁和虐待。可是我依然接受它们,就像我接受黄色的堕落象征。因为它不是——” “你听到副队长说的话了!”约瑟夫咆哮道,“不管家妹喜不喜欢我的用语,我都要重复副队长的命令:滚出去!” 哈斯佛懊恼地慢慢重复他的鞠躬动作,这次顺序相反,最后他向艾伦敬礼。他抬头挺胸地离开,姿态和他进来时一样平稳。 “神经病!”亚瑟爱理不理地说。 “这一次,”马歇尔说,“我赞成你的说法。不过他来这儿有点不合常理,他来不是只为了……我可以借一下电话吗?” 经过艾伦点头同意。副队长在书桌旁坐下,迅速发号施令,距离最近的警车立刻联络驻守在光明之殿的管员,要对方即刻回拨电话过来。 “我知道,”约瑟夫沮丧地说,“这种恶棍通常都和政界挂钩,可是我从来没想过他们也和警界的败类勾结。” “我不知道,”马歇尔说,“您不能怪罪派保镖给他的人;从某个角度来看,这要求很合理。不过您侄女的妙点子可让他紧张了。”他难掩佩服之意地凝视着康嘉。“聪明的小孩,哈里根小姐。” 康嘉似乎不讨厌他叫她小孩子。 “我只是认为您也会想知道对方的真面目罢了。” 艾伦抖着身站起来。 “我不会忘记那个人的。我告诉各位,他是个恶魔。他看起来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人,也不属于上帝的世界。” “哎,我亲爱的,”约瑟夫自以为是地说。“他是恶魔。我承认你说得对;但感谢上帝,他并不是马歇尔副队长和我本人无法对付的恶魔。” “我希望你说得对,约瑟夫;我祈求上帝你是对的。我失陪了。” 话毕她走进了礼拜堂。 “所有苦难的解决之道,”亚瑟尖酸地说,“只要膝盖处稍微有些磨损,加上不着边际地说些晦涩难懂的话,这样就行了。真厉害啊,不是吗?” 约瑟夫这回并未发飙。他的口气平稳又冷淡。 “亚瑟,假如你那愚蠢错误的人生没教你怎么尊敬长辈。最起码我得要求你牢记今晚听到的那些信托基金的条目。” 亚瑟站了起来。 “去他的。而且,我最受人尊崇的伯伯,也去你的。我会照顾自己。” 他揉烂香烟,将它丢进壁炉里,随即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亚瑟顶嘴的时候。麦特觉得(或者只是出于他的想象)他好像瞄了一眼档案柜。 电话响起,马歇尔急忙去接,他简短地问了一两个问题,便倾听着对方的报告。然后他慢慢挂好话筒,转身面对众人。 “哈斯佛,”他开口说,“今天晚上并没有离开过光明之殿。而且,他本人现在正在主持已持续一小时之久的礼拜。” 约瑟夫不由自主地在胸前画十字,康嘉嗅了嗅周遭的空气。 “副队长,”她问,“你有闻到硫磺味吗?” 第十二章 尽管哈里根家人邀约,麦特依然未参加周二早上的那场安魂弥撒。他认为,这不算真正的葬礼弥撒;遗体必须等到验尸报告举行之后才能下葬,报告已延到这星期的后几天。 (他猜想,马歇尔不愿意在法医面前公布乱糟槽又不合理的案情,而且乐观地希望再多几天的搜查工作能让他突破僵局。)麦特心想,他在哈里根家那哀伤、令人难以理解的仪式中只会感到难堪;唯有留在家里继续执行哈里根未竟的工作,才能表达他对哈里根之死最深沉、最真实的悲伤。所以当庄严的大弥撒中响起人们唱着“愤怒的日子”的歌声,香炉灰烟缭绕时,麦特正坐在他离世雇主的书桌旁辛苦地工作,希望无损书桌前任主人的颜面。 他全神贯注在哈斯佛的档案上。档案中的资料已然成形,他已经掌握充分的资料来写一篇具杀伤力却又完全不涉及毁谤的特稿。但是其中有个缺口和一些多余的东西让他恼火。缺口,当然,就是沃尔夫对哈斯佛的身份和藏镜人的推测已无从得知了;多余的东西则是麦特在光明之殿匆匆记下来的有关不义之财的笔记。他不知该怎样解读那些文句;可是不知怎的,这段文句似乎能够加强沃尔夫的假设。 他仔细地检查了所有的文件,比和马歇尔副队长进行快速翻阅时要仔细多了。他满怀希望地寻找两样东西:遗嘱附录,以及和哈斯佛的支持者有关的秘密笔记。结果他不得不悲惨地承认,两样东西都毫无着落。 最后,徒劳无益的持续搜索令他疲倦至极,他往后靠在椅背上,并拿起一支飞镖。他第一次射得离谱,飞镖射到墙壁之后掉在地上。第二支射中靶缘并在其上晃动。麦特信心大增。接着又试几次……或许沃尔夫说得没错,在工作中射飞镖是能放松心情。麦特本人向来都是呆板地玩接龙来放松自己。 第三支飞镖不比第二支好到哪儿去,也不比它差:第四支和第一支一样可笑。麦特握着第五支,心想这一定会是完美的一掷,这时门口突然响起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他。 听到他大声应门,康嘉便乖乖进门来。 “你好,”他开心地说,随即停下来看着她,“怎么了?” 她在沙发上坐下来。 “我刚刚一直在哭。这样是不是很蠢?” “不知道。有时候哭一哭是好事。”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男人总是觉得无论女人有什么不对劲,好好哭一场就没事了。” “难道不是吗?” “这就是最糟糕的地方——你说得对极了。通常我都哭不出来,我只会心头一紧,没办法呼吸或感觉任何东西,不过就是哭不出来。只是今天做弥撒的时候……噢,我一定是错了。一定是,麦特。请告诉我我错了。” “你的哭泣理论错了吗?我不是什么专家,当然,可是——” “别把我当成小孩。你知道我……不,你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对不起,你一定觉得我很蠢。” “一点也不。” “你只是好心才这么说罢了。再见!” 她砰的一声将门甩上。麦特耸耸肩膀,再射出第五支飞镖,飞镖稍微碰到了镖靶外圈。这次射得准一点。当他站起来去拔飞镖准备再射之际,门又开了。 “我刚才来这里是要告诉你,”康嘉的口气和班扬一样正式,“乌秀拉修女和我们一起从教堂回来,她想知道你是不是很忙,还是她可以找你谈谈?” “和我谈谈?她到底要做什么?” “我不敢问。你要不要见她?” “当然要。” “我会转告她,”康嘉在门口停下来,“请问,你觉得我是个白痴吗?” “是的,”麦特断然地说。 她笑了——一个出人意料的灿烂微笑。 “很好,”她说。 真奇怪,麦特心想。每次想起乌秀拉修女时明明是单数,可是她——可以这么说——却总是以复数的形式存在。麦特从未见她落单过。每次她一出现,一定有菲莉希塔丝修女作陪,菲莉希塔丝修女不做事、不说话,但想必她的在场一定符合修道院的某项规定。 修女们走进来在沙发上坐下来时,麦特立即起立。 “请坐,邓肯先生,”乌秀拉修女先开口,“我想您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急着见您?” “我承认我是。” “那么我们就别浪费时间客套了。我想见你,是因为我从哈里根家人的口中得知您是马歇尔副队长的地下助理。真的吗?” “假如您强调的是‘地下’这两个字,是的。” “很好。我本来想亲自去找副队长本人,可是我怕院长会认为这么做不恰当。然而,参加丧礼是理所当然的事,我想,假如我能当面和您谈……是这样的,邓肯先生,我准备找出杀死沃尔夫·哈里根的凶手。” 麦特笑笑。 “那很好啊。” 修女头巾底下泛起了一个会心的微笑。 “我不怪您感到怀疑。可是您要知道,我并不是没有推理方面的经验。有一次我证明圣餐用的葡萄酒出了什么问题时,院长非常惊讶。接下来是有人恶意割坏裴佩秋姊妹正在装饰上色的弥撒绘本那件事。事实上,伊玛克拉塔姊妹总是叫我——”她稍作停顿,双颊泛起了红晕。“噢。老天!”她说。 “怎么了?” “我想,”她缓缓地说,“每个人都有一项独特的致命罪恶——品行方面特别容易受影响的七大罪之一。我的罪恶是骄傲。诚如圣保罗所说的:‘我天生有个痛处,撒旦用它来打击我。’而且我想恐怕我也不能夸耀我的弱点,因为夸耀本身就是个弱点。所以。拜托,邓肯先生——相信我的推理能力,别逼我沉溺在我的罪恶里。” “很好。修女,我相信——如果这对你有帮忙的话。接下来呢?” “我应该补充一点——而且为了让我自己心安,我必须说这只是个事实陈述——我对警方的办案手法及犯罪学颇有研究。” “我猜,您是个很棒的推理小说读者,而且总是在第二章就猜出凶手?” “您开我玩笑。不,我不大喜欢推理小说。可是家父是刑警队长,而且我二十岁那年本来想当个女警。那是我健康还没出问题之前的事,结果那段长期的调养让我找到另一条出路。” “一想到您打算当女警,还真是怪呢。我老觉得大家通常都认为修女就是修女,而且永远都是修女。如果我试着想象您还是个小女孩时的模样,我想您大概有这么高。可是依然穿着现在这身长袍,依然像现在一样柔顺谦逊。” “您认为修女柔顺谦逊?”乌秀拉修女静静地笑了笑。“当然,有些修女是这样,比方菲莉希塔丝姊妹(别以为我在糗她——她耳聋。可怜的人)。可是另一方面——不,我不会指名道姓,那些人对你来说毫无意义,而且我也不应该这么做,不过的确有些修女能让最强悍的女警吓得动也不敢动。” “很好。您当面刮了我一顿。今后我将把修女视为神圣且令人丧胆,直到有证据显示她们不是这样的人。那么,乌秀拉修女,您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消息。在不泄漏警方机密的前提下,请尽量告诉我有关这件案子的消息。” “嗯,告诉您没关系,可是首先,您能不能告诉我您为什么这么急着侦破这件案子?” “这很难解释,邓肯先生。一来是我爱哈里根先生和他一家人,二来是修道院深受他们的恩惠,再者是出于强烈的正义感,以及想消除一个仍具威胁的危险;还有。我坦承,也是出于我天生的弱点作祟。可是最重要的,我想——没错。这是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我不希望这件离奇的杀人案成为悬案。” 当麦特叙述案情的时候,乌秀拉修女反应灵敏,并不时插嘴问一些犀利的问题。这让麦特很开心也很佩服。他开始觉得她的骄傲或许真的是她的致命伤和罪过,可是却其来有自。在他面前的不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天真女子,而是个可爱、知性又有智慧的女性。 她对“不义之财”特别感兴趣。 “我明白他的意思,”她半自言自语地说,“这并非不可能。当然——但这不是个令人高兴的想法。” “他是什么意思?” “邓肯先生,您读过莱姆斯新约圣经译本吗,就是一般俗称的杜威译本?” 当他最后总结这件密室杀人案时表示:“副队长似乎因此认为艾伦·哈里根一定在包庇某个人”时,乌秀拉修女再次未做正面回答。 “哦,不,邓肯先生,”乌秀拉修女很确定地说,“哈里根小姐说的是百分之百的实话,我们知道这点,而且也得靠它来解决这件案子。” “可是您怎么能打包票?” “玛莉有——不,我想您叫她康嘉。那个孩子很骄傲,可怜的孩子,她以拥有西班牙血统为傲。康嘉有没有跟您说过我要她去做弥撒?” “有。” “也说了在那儿发生的所有事情?” “是的。” “那么您就知道我们为什么一定要相信哈里根小姐。您请继续说。” 他说完之后,乌秀拉修女坐着沉思了一会儿。此时麦特惊讶地发现,菲莉希塔丝修女已经睡着了。 “还有一些小问题,”乌秀拉修女起身说,“遗嘱附录为什么被偷?是谁想烧了那件黄袍?亚瑟为什么到印度宗师那里去?这些都是疑点。可是如果我们能解决主要的问题。这些小问题大概就能随着水落石出。” “那么,主要的问题有哪些?” “让我一项一项条列清楚: 一、这起命案是因沃尔夫·哈里根的工作而起,还是他的家人下的手? 二、不论因公因私。谁是凶手? 三、哈斯佛是谁?而且。假如他有靠山,那这个人是谁(虽然这和案情可能无关)? 四、凶手为什么要穿黄袍? 五、他是怎么离开房间的? “这份清单您满意吗?” “满意。回答那些问题而且——” “等一下。你忘了告诉我,邓肯先生,马歇尔副队长是否收到我礼拜天晚上留给他的纸条?” “他收到了。” “那你们有没有去找另外一本有飞镖孔的书?” “他说他一开始没去找实在很笨。您得了一分,修女。” “那么,”她听起来很兴奋,“后来你们有没有找到?” “找到了。可是没什么用。” “是什么?” “那不是什么档案,是一本关于十字军的书。哈里根先生一定正在研究十字军。” “也许,可是……对不起,我能看那本书吗?” 麦特从书架上取下那本书交给她。乌秀拉修女瞄了一下扉页后便立刻放下书本。她坐回沙发上试图稳住呼吸,脸上出现痛苦的表情。 “不!”她气喘吁吁地说,“耶稣,马利亚,约瑟!” 她不是在发誓,而是在祈求上帝解除她的痛苦。她伸手摸着念珠以求慰藉,同时口中念念有词。 最后她站了起来。 “我要去礼拜堂,”她说。 她的声音已经回复平静,可是眼神仍藏不住恐惧。 麦特皱起眉头。 “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说,现在我们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而且我很害怕。” “可是怎么——” “告诉副队长,”她为难地说,“告诉副队长,请他记住我们那间纪念礼拜堂的名字。” 菲莉希塔丝修女仍然睡得很安详。麦特打开法式落地窗,踏出窗户到槌球场去,同时点了一根烟。他希望——事实上,他已经几乎像是在祷告了——能知道那本书的扉页带给乌秀拉修女什么启示。她显然不是个容易受惊吓的女人,可是看了那个单纯的扉页题词之后,她的反应显得甚为恐惧。 但是连她也坦承。最后的这个问题仍然没有答案。麦特漫步走过草地,走到长凳坐下来望着落地窗。当时他确实看到屋内有个人。但在警方破门而入时,那个人却已消失无踪了。现在很难看见屋里的动静,可是,倘若炉火正燃着……他暂停疑惑。有个人影现在正在房间里晃动。他看不清楚,可是他看得出那个人不是修女。他扔掉香烟。迅速冲过草地(以一个人能冲过满是球门之处的最快速度),闯进书房。 亚瑟·哈里根站在摆放档案的书架前面,伸长了手,麦特冲入房间时。他的手正停在半空中呆立着。他那无神的双眼慢慢地转了过来。 “嗯?”他拉长了语调。 “你来这里到底打算做什么?” 亚瑟死气沉沉地笑道: “缅怀呀,你知道的。这是我父亲的房间,从他的告别式回来之后,有这种举动应该很正常吧?” “真是让人感动得要命。现在请你立刻出去,别再靠近这间书房。” “当然,”亚瑟慢吞吞地说,“我只是他的儿子,你则是七百个六翼天使围绕的万能上帝。” “我是负责看管这个房间的人。所以,请你出去。” “是吗?在我看来,你挂在嘴巴上的那份遗嘱附录根本从未出现过。真好笑,竟然有人对这种事情认真——要是真有这份附录就好了哟。” “我警告你——” “你在这里的权利不比我多,事实上,比我少多了。而且你干嘛紧张兮兮的,邓肯,你怕我在书房找到什么?你以为我会猜到你怎么锁上这个房间的,在你——” “你再胡说八道的话,亚瑟小乖乖,你就自讨苦吃。如果不想惹麻烦,你现在就离开这个房间。” “你挺急的嘛。不对,我不相信你会认为我聪明得足以破解你的密室把戏。那么,会是什么事情让你焦急呢?会是什么线索吗?该不是我妹妹留下的什么东西,在你离开——” “我警告你,”麦特说。 麦特利落地给了对方一拳,目的是让对方不省人事而非置人于死地,这一拳漂亮地完成任务。当乌秀拉修女再进来时,亚瑟还躺在地上软弱无力地摇着头,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对不起,”麦特对她说,“我不得不这么做。” “而且做得漂亮,”她冷静地说。“您连菲莉希塔丝修女都没吵醒。” 亚瑟东倒西歪地勉强站起来靠着书桌。 “臭修女!” 他嘟哝了一句之后,便蹒跚地从落地窗走出去。 “我相信,”乌秀拉修女说,“刚刚你一定非这么做不可。不过,请容我警告您别在这个家使用无谓的暴力,牢记这里才刚发生过命案。大家已经够烦的了,别再增加困扰。” 她走过去唤醒菲莉希塔丝修女,这时康嘉正好进来。 “我在找亚瑟要他开车送你们回去。”康嘉说,“可是我找不到他。” 乌秀拉修女笑笑。 “我们自己会回去,没问题。哦,对了,玛莉——你们家有谁打槌球?” “您很想打一场吗,修女?我陪您打。” “不晓得我这身打扮能不能打。不,我只是想知道有谁打槌球。” 康嘉眼睛一亮地看着麦特,可是没得到回应。 “嗯。当然有我。我想,最喜欢打球的就是我。邓肯先生打得不错——不对,其实你不算在内。我想艾伦姑姑根本不会打;亚瑟会打,可是非得赌钱他才打,我觉得这样很扫兴:约瑟夫伯伯假如能放下身段的话,偶尔他也会打。” “谢谢,”乌秀拉修女听得一脸凝重。“你姑姑在她房间吗?” “在。” “我们要去见哈里根小姐!”她对着菲莉希塔丝修女大喊,并领着这位年纪较长的修女到门口。 当她们正准备离开时,她回过头来停了一下。 “谢谢您,邓肯先生,”她说,“如果还要找您,我能在这里找到您吗?” “反正我暂时还会在这里待上一阵子,修女。我希望——” 她使了个眼色。要他别在康嘉面前说太多。 “再次谢谢您。” 话毕,她转身就走了。 “她谢你什么?” “你想知道吗?” 康嘉坐上书桌,悬空晃着她那双修长光滑的小腿。 “葛瑞格今天打过电话给我,我叫班扬告诉他我不在。” 麦特走到落地窗前,将窗子关上并开始将窗户上闩。 “你是个傻蛋,亲爱的。” “你的意思是,我是个亲爱的傻蛋?算了,别回答了。你在做什么啊?” 他走回靠近走廊的那道门并转动门锁。 “锁门。” “锁……”康嘉突然住口并且吓得发抖,“你是说,像当时……” “我并不是在模拟犯罪现场——假如你指的是这个。我只是单纯地锁上门罢了,似乎老是有人想进来。” “什么人?” “你亲爱的哥哥是其中之一,还有我那位名字很怪的朋友,他老是把他的手枪丢在最不该丢的地方。谁有通往礼拜堂那道门的钥匙?” “约瑟夫伯伯吧,我想。” “我今下午会到他办公室去拿。走吧。” 他抓着她的手臂,带她走进礼拜堂。 “你要出去?” “晚餐约会。” 他按下喇叭锁,拉上门,再推了推门,门已安全锁上。 “哦……”她听起来很沮丧。 麦特默默地在脑海中清点所有的出入口。最后再瞄了通往礼拜堂的那道门一眼,他十分满意。 “我只希望,”他说,“有人再试试那个把戏。” 第十三章 大概是下意识想到哈斯佛,才让麦特注意那把大胡子。 它一点也不像哈斯佛的亚述风格黑桃形胡子,而是一大把深棕色的胡子。但麦特已经得了广告术语或许会称之为“胡子妄想症”的毛病;即使这么不同的一把大胡子都会引起他的注意。 这是在通往R·约瑟夫·哈里根律师事务所的电梯里发生的事:麦特被告知哈里根先生待会儿可以见他,因此他在华丽整洁的会客室等了十五分钟,那个超级怪异的大胡子就成了麦特打发时间的乐子。他正准备再次向接待人员要求会见哈里根,一个近似狂吼的声音正好从R·约瑟夫的私人办公室传出来。 那是哈里根的声音——绝对错不了——可是现在不再温和有礼。想必约瑟夫粉红色的脸已经涨得通红,才会发出这种怒吼。而且,葛瑞格·蓝道砰的一声冲出来,像是被这爆炸声震出来似的。 麦特站起来并伸出手,但葛瑞格匆匆经过他面前。究竟是故意不理他,还是因为心神不宁没看见他,麦特看不出来。 他只瞥到葛瑞格那超级英俊的五官因愤怒和忧愁而扭曲;随后R·约瑟夫几乎又如往常般温文儒雅地站在门口请他进办公室。 一进门,两人便直接谈起拿钥匙的事。只字未提刚才发生的事。约瑟夫赞成锁上书房是合理的防范措施(虽然如此,麦特仍认为别提亚瑟偷闯进去的事比较好),而且,尽管找不到遗嘱附录,麦特依然是合适的保管人。 R·约瑟夫·哈里根一边从钥匙链上解下那把钥匙。一边像盯着反方证人似的直视麦特。 “你是葛瑞格·蓝道的朋友?” “是的。虽然我好几年没见过他,最近才又碰面。” “你知道……我明白这是个私人问题,而且你可能不屑回答,但是你知不知道他目前的财务状况如何?” “我恐怕什么也不知道。但是,毕竟,蓝道家的人……” “没错,没错,当然。可是这是个邪恶的世界,小伙子。即使蓝道和哈里根家族也逃不过财务问题……或许我得老实说。你看到刚才那个不幸的场面,你有权得到解释。” “您放心,先生,没必要——” “我现在了解为什么玛莉昨天对小蓝道那么冷淡了。他那么急着要举行婚礼,显然意图不良。” 麦特试着为他的朋友说好话。 “您的侄女是个迷人的女孩;他急着想娶她一定没有什么其他不可告人的动机。” “即使考虑到遗嘱问题?而且考虑到——这点我很有把握地告诉你,邓肯——考虑到事实上我弟弟虽然并不真的反对这场婚姻,但他至少大力赞成婚事延后几年?现在他已经走了,小蓝道似乎以为凭我和他爸爸的交情,就可以胁迫我以监护人的身份同意立刻举行婚礼。他要学的事可多了,那个小伙子。可多了哟。” R,约瑟夫聪敏地对自己点点头,仿佛装扮现代的波洛涅斯【注:莎剧《哈姆雷特》剧中之人物。】。接着他站起身,把钥匙交给麦特。 “忘了我刚才说的事,小伙子,”他突然提出劝告。 麦特走出去到走廊上等电梯时,又看到那个大胡子。这回麦特较仔细地看着他。注意到他的深色眼镜和往内翻的帽缘。疑惑了一会儿便笑了起来。 在他动身前往马歇尔家之前还有半小时可以打发,而洛杉矶市中心再也没别的地方比坡心广场更好打发半小时了。 麦特希望大胡子也喜欢这个地方。 坡心广场有时候被称为洛杉矶的海德公园,这是个善意的比喻,但几乎像把艾米·桑波·麦佛森的奉告祈祷殿比喻为洛杉矶的西敏寺一样不准确。当然,英国怪胎辈出,什么人都有。可是坡心广场的人民需要更简短活泼的字眼——诸如怪人、疯子之类的美语——来形容他们。广场上没人演讲,也见不到官方人士站在看台上对民众说话。事实上,甚至还有警告标语(根本无人理会)严禁人们阻碍通道。倘若你急着行使自由言论权,你只需抓住任何一位路人,然后开始大声说话即可。保证五分钟以内就能吸引至少两堆听众。代表三派意见。 平日麦特可以发现六七组人马争论——一组人辩论罗斯福的好坏,另一组讨论共产党思想,再一组争论基本的宗教问题,而且至少有一组人会把焦点集中在汤森计划及汉姆艾格斯公司。但是今天坡心广场出奇的一片平和。每个讨论的话题都回到同一个主题。 “法西斯主义”:没错,那就是上层阶级想要的——自己的国家连法西斯主义都没出现,我们反倒担心起欧洲的法西斯主义来了。你以为这个哈斯佛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有点像希特勒,他就是那样的人;现在正是某人出面修理他的时候。 “共产主义”:不论他们怎么说这个黄衣人。他有个观念很好:消灭共产党。假如他们不喜欢共产主义横行美国…… “宗教”:它是个福音,不是吗,和别的福音没什么两样?既然这样,假如你相信别的福音,为什么就不相信那个福音?而且《约瑟福音》上说它的日期是…… “养老金”:好吧,是谁让那个反对养老金的家伙进参议院的?汉姆艾格斯公司,就是他们送他进那儿的。结果他为我们做了什么事?他背叛我们,出卖我们。现在这个哈斯佛真的替我们着想。他知道我们有权生存下去,而且借着上帝的帮助。我们正准备争取我们的权利。 “社会新闻”:他是社会上的一个危害,是的。用那种方式杀人是种邪术,圣经上是怎么说的?圣经不是说“行邪术的女人,不可容她存活”【注】吗? 麦特低头看着长凳上的报纸。标题写着:“暴动几乎酿灾,愤怒的群众冲进光明之殿。” 哈里根案引起轩然大波,群众兴奋地议论纷纷。但是麦特对这些议论兴趣缺缺。他无法轻易忘记约瑟夫命令他忘记的那些事。他忘不了葛瑞格·蓝道耍手段想促成一桩沃尔夫·哈里根生前反对的婚事;也忘不了约瑟夫竟然不顾立场,将这可疑的事情告诉他这个马歇尔副队长的地下心腹。 电车十分拥挤,麦特被迫夹在一个胖上班族和一个提着大包小包的可爱老太太中间,因此不确定大胡子是否还在跟踪他;但他下车之后在角落等候。终于看到那个熟悉显眼的身影从下一个电车站折回。他故意四处闲晃,直到他确定大胡子有机会再发现他。随后他出发前往马歇尔的家。 队长亲自出来应门。他穿着一件有荷叶边的塑胶围裙。 手上抱着一个两岁大的红发男孩。他看起来很蠢,他自己也知道,所以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在帮蕾欧娜的忙,”他说,(口气像是加了一句“要不要来帮忙”似的)“请进。” 麦特回过头去,看见大胡子已经安全地藏在对街的一棵树后面,于是便走进马歇尔家。 “好地方。” “我们很喜欢。这个,你可能猜到了。是泰瑞。” “哈啰,泰瑞。”麦特的语气严肃且有些紧张。 “像个大男孩一样说‘哈啰’呀。我们应该怎么称呼这个人呢,啊,邓肯先生?麦特伯伯?” 泰瑞十分好奇地用手指着麦特脸上的疤痕说: “疤疤。” 麦特大笑。 “叫我疤疤就好了。” “这倒提醒了我,”马歇尔把泰瑞放在沙发上,“也许在晚餐前来点威士忌加苏打水?【注 【注】:疤痕scatch和苏格兰威士忌Scotch发音接近。】” “太棒了——只是我要纯威士忌。” “我的也是。加苏打水只是说着好玩的。我的错。” 马歇尔去厨房。麦特发现自己在泰瑞的一双大眼面前显得孤单无助。他试着做鬼脸,可是泰瑞不感兴趣。然后他注意到角落的一只唐老鸭,便将它抓过来,开始拉着它在地毯上走,并同时尽全力发出模拟的呱呱声。 “不对,”泰瑞坚决地说,“他呱呱,你不呱呱。” 面红耳赤的麦特停止发出噪音。并且听见那只鸭子的确自己发出好听的呱呱声。泰瑞端详了鸭子一会儿,然后从沙发上爬下来,伸手到桌子底下拿了个有小木偶图案的大皮球给麦特。 “秋。”他说。 麦特看着球。 “秋?” “秋。”泰瑞大声说。 “秋……”麦特若有所思地说,“嗯,嗯。” 泰瑞伸出了小拳头,拍打麦特手中的球并且跺脚。 “秋!” 马歇尔拿着一个装了酒瓶和三个小杯子的托盘回来时,麦特的眼睛发出得救的光芒。 “我恐怕需要一个翻译。” 泰瑞呢,也跑去向他父亲求助。 “拔,”他恳求,“叫疤疤秋。” “你慢慢就听得懂,”马歇尔边倒威士忌边泰然自若地说,“‘秋’表示‘丢’——丢球的意思。” 麦特终于懂了。他向后退了几步,将小木偶皮球轻轻地丢给泰瑞,泰瑞高兴地喔喔叫。 马歇尔拿了杯威士忌给麦特。 “谢谢。可是为什么有三杯?别告诉我你用这个来给小孩断奶。” “泰瑞已经断奶了,”马歇尔说,一副轻视单身汉的老爸口吻,“十四个月前就断奶了。你难道不认为我太太也需要提神饮料吗?” 麦特举起了杯子。 “嗯,敬泰瑞和嫂夫人!这就算开场白吧。” “秋!” 泰瑞边说边把球丢(或秋)回去,正好不偏不倚打翻麦特手中的杯子,洒了一滩上好威士忌在地毯上。 “泰瑞!”厨房门口传来一个声音。 蕾欧娜·马歇尔——她的头发比她儿子的还红——冲进客厅,一把抓起泰瑞,对他摇起一根手指表示申斥。然后把球丢在沙发上,换掉托盘上的杯子。又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条抹布。擦去地毯上的酒溃,再擦擦手,然后将手伸向麦特。 “晚安,邓肯先生,幸会。” “谢谢您邀请我来。” “别谢我。我只是个听命行事的奴隶。不过,”她笑了笑,“泰伦斯好心地在今天早上告诉我您要来。他通常最快在一小时前通知我。”她低头看着她儿子。“该上床睡觉啰,泰瑞。说晚安。” “疤疤再秋。”泰瑞抗议。 蕾欧娜皱起眉头。 “疤疤?” “是我,”麦特说,“我脸上的疤。” “哦。不,亲爱的,疤疤改天会丢更多的球。你现在去睡觉,他也快要去睡了,”蕾欧娜对泰瑞解释,又匆匆加了句,“我希望你乖乖去睡。” 他确实很乖,显然蕾欧娜自己也吓了一跳。 “等我回来马上就开饭,”她把泰瑞带走时说,“问一下邓肯先生要不要洗个澡。” “你要洗澡吗?”副队长乖乖地说,“或者你认为再来一杯比较好打发时间?” 麦特递出杯子表示答案。 “邓肯……可是,我劝你今天晚上一定要找个时间洗。要是没有人使用她准备好的客用毛巾,蕾欧娜会不高兴的。” 出乎意料的,蕾欧娜很快就回来了。 “一定是因为您的关系,邓肯先生,”她一边脱下围裙一边说,“他真是个天使,您应该去看看他的模样,他抱着他的熊猫在被窝里躺得正舒服呢。您要不要进去瞄一眼呢?”她热心地提议。 “我怕,”麦特赶紧回答。“会吵醒他。” 马歇尔露齿而笑。 “你迟早会习惯的,”他递出第三个杯子,“蕾欧娜?” “嘿,”麦特说,“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您?” “邓肯,”马歇尔笑着说,“那句台词到处都听得到,而且当着一个女人的丈夫面前说,真是低级。” “不,我是说真的。我——”他放下杯子,用困惑的眼光盯着马歇尔夫人,“老天。你是蕾欧娜!” 蕾欧娜静静地点点头,并再喝了一口酒。 “啊哈。你看。亲爱的,我可怕的过去紧追着我。是的,邓肯先生,我是蕾欧娜,那个火焰女郎。” 麦特突然热情地大叫。 “太棒了。我一想到我坐在滑稽歌舞剧场看着蕾欧娜跳火焰之舞就觉得棒透了!红发激情花。他们可不是这么叫你的吗?” “这个,”马歇尔讽刺地说,“还真体面呐。” “我以前甚至曾经想过。我想象,要是有一天我能遇到蕾欧娜——”他瞄到马歇尔的眼神便住口,“现在我终于见到蕾欧娜,同时也看到一个不折不扣的家庭主妇。” 蕾欧娜把酒喝完。 “真是想不到吧?那是泰伦斯在正风小组时的事情了。有一天他们突袭舞厅,把我们大家都拖进监狱,只有我获得无期徒刑,同时也得到一个好的生活。” 她轻轻用手拍着马歇尔的手——一个看似平常的动作,麦特却感觉其中流露出无限温暖与爱意。 “不留恋以前的生活吗?” “天啊,才不呢!而且,我想,泰瑞让我安定下来,他对我的工作没多大帮助。先来吃晚餐吧,再继续谈我的过去,烤羊肉就干掉了。” “蕾欧娜的烤羊肉。”马歇尔骄傲地说,“味道一级棒。” 说完他就准备领着大家到餐厅去。 “泰伦斯!”这位昔日的歌舞台柱说,“你要穿那样去吃晚餐吗?” “不,亲爱的。” 刑事组副队长像只小绵羊似的乖乖脱去身上的塑胶围裙。 “我从来,”半小时后麦特坦承,“没尝过这种羊腿。你怎么做的?用你的巧手一挥就好了吗?” “我加了综合各种香料的波斯香料。这种香料的名字。我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的。我把香料加进放了橄榄油的面糊里。再涂在羊腿上放进去烤。喜欢吗?” “喜欢?”麦特诚心地大喊,“要是我结婚,(他在木桌上重重敲了两下)你可以将它打包送给我的新娘当结婚礼物。” “还要吗?” “当然要。” 蕾欧娜听见客人对自己的手艺如此满意。不禁眉开眼笑地替这个开怀的客人盛上第二份烤羊肉。 “我喜欢尝试新东西,”她说,“我灵感一来,就趁泰伦斯上班的时候试做,假如成功,他就能吃到好吃的。” “每样都很好吃,”马歇尔坚称。 “并不是每样都好吃,你应该试试我做的一些午餐。” 街灯正好在这时亮起来。透过餐厅窗户,麦特看见跟踪他的大胡子仍然严守岗位。 “嘿,马歇尔,”他突然插嘴,“我被人跟踪了吗?” 马歇尔往后一靠,并随性地解开背心的一颗扣子。 “是的,”他坦承。“你惊讶吗?” “不。不,我想不会。可是一定得做得这么明显吗?” “你是说你发现了那个人?真糟糕。我记得《福尔摩斯全集》里有一段——” “我以为你不喜欢推理小说,”蕾欧娜说。 “老天,亲爱的,福尔摩斯不是普通的推理小说,就像《麦克白》不只是一出普通戏剧,或者Bist du bei mir【注:德文“你和我在一起”之意。】不只是普通的一首曲子。《福尔摩斯全集》既美妙又神奇。我是看这些书长大的,并且将它们奉为圣典。” “我同意《福尔摩斯全集》不是一般的推理小说,”蕾欧娜说,口气一点也不像她丈夫那般兴奋。“像这样能给你线索、启示的——” “那一段是……”麦特提醒他。 “哦,是《狮鬃毛》里的一段。探勘者说‘我没看到人’,福尔摩斯回答:‘当我跟踪你的时候,可能就是这种结果。’嗯。那是所有跟踪者的理想境界。虽然我们警方并不全是福尔摩斯,可是也不应该被对方识破呀。你怎么识破的?” “没办法。他有一大把红胡子,而且戴了一副深色眼镜。” 马歇尔大笑。 “这可不是警方干的,有一些警员的跟踪技巧可能很糟。可是老天,不会那么糟。” “可是他真的在跟踪我,”麦特坚持道。 队长稍微严肃了些。 “这下可有趣了。现在,想想还有谁会跟踪你?还有一点——假如他做得那么明显,原来负责跟踪你的警察一定会发现他,那么就会派别人去跟踪他。很有趣的画面吧?” “好好玩哟,”蕾欧娜说,“这是个好游戏,我也能玩吗?而且我想泰瑞一定会玩疯的。你知道吗?”她对麦特吐实说,“我愈了解警察工作严肃的一面,就让我愈容易联想到泰瑞。吃完了吗?” 麦特遗憾地点点头: “要是我的胃还装得下……” 蕾欧娜已站起来开始清理餐桌。 “你最好还装得下,因为点心是蓝莓派。你喜欢蓝莓派吗?” “还装得下。”麦特说。 第十四章 “蕾欧娜说得对,”马歇尔先开口,“我不喜欢推理小说。” 两人坐在壁炉前。座位中间的茶几上摆了酒瓶和酒杯。 厨房传来蕾欧娜清洗碗盘的铿锵声。麦特本来想帮忙,可是女主人说她不习惯男人帮忙,麦特只得作罢。 “泰伦斯老是说:‘你愈是不让你的男人进厨房,你就愈早被他赶出厨房。’这句话还没应验。”她接着又说,“可是我仍然期待着。” 麦特想起了那件塑胶围裙,他相信当外人不在时,马歇尔才没那么大男人。 “你看,这本书,”马歇尔继续说,“的确不同凡响。显然这件要命的密室杀人案对推理小说家而言是老掉牙的把戏,虽然我当刑警以来首次碰到这种案子。这个作者花了一整章的篇幅分析各种可能的破案方法。现在我要把这些方法都念给你听。然后我们再想想看有没有哪个方法适合我们破案。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靠推理小说来破案;可是,真该死,这是个推理小说式的案子,用普通方法就是没办法破案。” “这本书谁写的?” “一个叫约翰·狄克森·卡尔的家伙,而且要命的是,他居然几乎改变我对推理小说的看法。我坦承(他的口气听起来像是准备和人吵架似的),我昨天晚上把这本该死的小说看完了,虽然当时我困得要命。这本小说写得一级棒,如果现在的推理小说都写得这么棒,也许我最好再重新开始看推理小说。不过这是题外话,卡尔先生在《三口棺材》里的精彩文笔不是我们感兴趣的地方;到底凶手怎样逃出密室。才是我们想知道的重点。” 他开始往烟斗里塞烟草。 “卡尔书中的侦探,基甸·菲尔博士——一个厉害的大块头老先生,说起话来像是留了两撇海象般长胡子的切斯特顿【注:C,K,Chesterton,1874~1936,二十世纪初英国多产作家,以“布朗神父”系列扬名。】——开宗明义便明确指出密室必须是个实实在在的密室。‘密不透气’,他这么说。早期的小说家,似乎习惯用秘道将这个问题蒙混过去,菲尔博士认为这种做法很差劲。我不大介意这种手法究竟合不合乎美学,可是根据专家证词,那间书房并没有秘道,也没任何其他的出入口或是大得能塞进武器或一只手的洞。事实上,目前我们和菲尔博士的立场相同。现在我们来看看他的理论分析: “‘首先!’”他念道,“‘有一种密室杀人案发现场的房间真的是完全紧闭。既然如此,凶手没从房间逃出来的原因,是因为凶手根本不在房里。’” “可是,”麦特抗议,“约瑟夫和我看到了凶手。” “这本书里面也有个叫史都·米尔斯的家伙‘看到凶手’,尽管如此,这个理论还是适用。我们再继续看下去,书里有更详细的解释:‘一、这不是谋杀。只是一连串阴错阳差的巧合,导致一场像谋杀的意外。’这点和我们的案子有什么相抵触的地方?” “完全抵触。根本不可能是意外。如果沃尔夫·哈里根不小心射杀自己,那么枪上应该有他的指纹。除非……手枪可能被丢弃,然后消失无踪吗?” “哈里根热心地把枪擦干净。然后弯下身子挨枪,再把枪丢掉?不通。那么第一点,意外,排除。接下来:‘二、这是谋杀,但受害人是被迫杀死他自己,或是误打误撞走入死亡陷阱。’这一点,看起来,可能有人胁迫受害者,要不就是使用毒气让被害人发狂。” “和前面一样说不通。假如情况不符合自杀,也就不符合胁迫谋杀。沃尔夫·哈里根没有扣下扳机。” “我同意。第二点,胁迫,排除。再来:‘三、这是谋杀,方法是透过房间内已装置好的机关,而且此机关难以察觉,它隐藏在家具上头某个看似无害的地方。’我不喜欢‘难以察觉’这个用词。这听起来似乎对进行搜查的警方不怎么信任,但是想想,是否有某样东西‘难以察觉’。并且从这儿着手。” “我不知道办不办得到。这意思好像是:‘想象不可能就是可能,而且还要证明为什么它不可能发生。’” “好吧。我自己来推敲这个论点。假如凶手真的利用机械装置来启动手枪,那么这个装置一定和手枪以某种方式连结在一起。这样的话,一定有人在警方破门而入之前将装置解开;反正总有个人要在房里解开装置,那么那人一定是凶手。说不通。第三点,事先装好的机关,排除。‘四、这是自杀,但刻意布置成像是谋杀。’这项论点牵涉到凶器不在现场,所以警方可能会发现一具身上有刀伤、手上没握刀的尸体,并据此做出‘谋杀’的结论。可是我们的问题正好相反。我们发现了一具尸体和武器,但是我们可以证明死者并未使用武器。第四点,自杀,排除。 “接下来的论点很诡异:‘五、这是谋杀,但谜团是因错觉和乔装术所引起。” “我不懂。” “我不确定是否真的了解书上所举的例子。书中提到凶手假装是被害者,因此让人以为被害者好像在房间上锁前进入房间,但其实他已经遇害并躺在地上有一段时间了。当然这不适用我们的案子,不过……” “我想我知道什么引起你的兴趣——‘错觉’这个字眼,你又回到投影的问题上。我告诉你不可能有这么一场神奇的灯笼秀。你自己试试看在火光下将影像投射在一块玻璃上就知道了。” 副队长缓缓地吸着烟斗。 “我知道。可是你看到的这个人影……它做了什么事情吗?它有移动吗?” “我们只看了几秒,就起身冲进屋内。我想,当时它没动,可是我不敢十分确定。” “那么假如它不是人呢……” “假如它不是人,那么就是个和真人一样大的假人。假人怎么离开房间?这样会更容易吗?” “没有。可是我仍然喜欢这个错觉论点。我问你——你回想看看,你看见的那个黄衣人有没有什么——嗯,不对劲?” 麦特低头看着手中亮着的烟头,试着回想这个黄衣人。 终于他说: “有。有一点,虽然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帮助——他没戴手套。” 麦特的烟都抽完了,副队长才停止诅咒。 “没戴手套!”他做出结论,“太反常了!太棒了!你指的是哈斯佛老是戴着的那双黄手套?” “是的。” “但是,手套是他的正字标记。不论是哈斯佛本人或是假扮他的人,都……只有上帝知道有多少杀人犯戴着手套作案,不过,这件案子可是史上第一桩凶手脱掉手套的案子。” “对不起。可是我一回想起来,就看到了这样的画面——一只有血色的手放在桌上。” 马歇尔哼了一声。 “我试着理清头绪,却愈搅愈乱。我企图往错觉这方向着手来解决一切问题,却发现一个没戴手套也没留下指纹的凶手。嗯,可是,灯光问题排除视觉幻象的可能性;所以如果错觉确实存在,装置一定会留在这里面。问题就跟凶手人在房里一样。所以第五点,凶手乔装或是错觉,排除。接着:‘六、这是谋杀,凶手虽然是在房间外面下手的,不过看起来却像是在房间里犯下的。’这一点非常诡异,书里列举的一些好玩的例子也许有帮助,至少我知道凶手会顾虑法医,但大部分都是些遭锐器或钝器攻击致死的例子,而且和我们的案子无关。现在的问题是:为什么这件案子不可能是房间外的人做的?” “两个原因。第一、从哈里根脸上的枪伤来看,凶手一定在他身边。第二、弹道在房间内。我坦承你可能因此怀疑凶手从老鼠洞或者壁炉的裂缝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发射子弹,可是那些洞都不足以容下一把枪。” “好。第六点,命案现场外行凶,排除。 “‘七、这是谋杀,但其诡计的运作方法,刚好和第五点背道而驰。换句话说,受害人被推定的死亡时间,比真正案发时间早了许多。’换句话说,被害人只是失去意识——譬如,被下了药——房间依然是完全上锁。随后门被撞破,凶手趁着接下来的混乱动手,你有异议吗?” “发现尸体和门被踢破的那段期间,除了警方没别的人。而且,在我们冲进去之前,我就看到沃尔夫躺在地板上业已气绝而亡。” “也许他只是失去意识。” “可是我看到他的脸……而且。姑且不管这点,要是我们假设凶手可能是不小心被派过来的一个警员,那么这真是——套一句几何学上常说的——荒谬。” “对。第七点,事后谋杀,排除。那么一来,我亲爱的华生,有关凶手不在房里的论点到此结束。没有任何一点派上用场,对此你满意了吗?” “我才正要开始呢。我们知道凶手在房里。” “好吧。现在性情乖戾、打扮华丽的菲尔博士为我们列出一串凶手逃跑之后所玩的锁门把戏,让人误以为门被反锁。他,一开始这么举例:‘一、将插在锁孔里的钥匙动些手脚。’他举了几个利用钳子和铁丝的高明手法。” “可是书房所有的锁孔。都没有钥匙留在上面。” “没错。这一点不通。接下来他提出‘二、不破坏锁和门闩的情况下,轻松移开房门的铰链’之可能性,对此你有什么意见?” “不可能在法式落地窗上动这种手脚。窗户上下都闩上,所以即使拆掉铰链,窗子依然锁得死死的。也不可能在礼拜堂的门上动手脚,因为那条通道不仅被锁死,也被一个证人堵住。” “还剩下走廊那道门。为什么不是那道门?” “时间问题。凶手得先来到走廊上,拆掉铰链,走回房间,上闩,然后溜回走廊,再装上铰链。而在我用力敲走廊这道门、从礼拜堂的门出去、再到走廊的这段时间——嗯,我没办法正确估计,可是应该不超过一分钟。” “我不知道。如果铰链是新的——这可以事先准备——只要三秒钟就可以拆装。我想时间不是最大的问题。不过有另外一个疑点:走廊那道门的铰链是在房间内。所以,第二点,铰链,出局。接下来他提出的两点是:‘三、在门闩上动手脚。细绳再度出场’以及‘四、在可滑落的闩锁上动手脚’。我们检查了房间内所有的锁和门闩,否定了以上这些可能性。那么,就只剩下:‘五、营造出一个错觉,简单却有效。凶手杀了人之后,从外面将房门上锁,并把钥匙带在身上。’然后他在警方破门而入之后再将钥匙插回门上,让似乎轻信每件事的警方认为钥匙一直插在那里。反对吗?” “钥匙不是我们关心的东西,它们和案情无关。” “没错。哎,我的朋友,以上就是蕾欧娜力荐的权威密室推理小说中所有的密室案破解法。我们该用哪个方法?” 麦特径自再倒了一杯洒,而不回答这个咬文嚼字的问题。厨房传来蕾欧娜渐近的脚步声。马歇尔匆匆地从口袋拿出一个金属小盖子遮住烟管。 “这样烟才不会外露,”他解释道,“蕾欧娜不喜欢家具或我的衣服给烧出个洞。” “可是你之前抽的时候一直都没加上盖子。” “我知道。可是蕾欧娜不知道。” 副队长再度拿起《三口棺材》,仿佛从封面可以看出什么启示似的。 “那我呢,”两个男人对她概述一无所获之后,蕾默娜说。 “我喜欢密室。我比你们两个占优势,我和所有的涉案人都无关,而且破案也不是我的工作。” “我可得提醒你,亲爱的,”马歇尔轻声说,“你的生计来源得靠我破案哩。” “我知道,可是这似乎没那么迫切。我可以只把你们的密室案看成是卡尔书中的一片拼图;从这个观点来看,我跟你们说啊,密室真是可爱极了。密室是我特别喜欢的推理小说主题。我不在乎作者花上两页篇幅来解释精彩的不在场证明,也不管凶手使用的是结构复杂、或是有关胰岛素这类新科技的高级凶器,只要给我一间密室,我就很高兴了。” “并不是我嫉妒你快乐。”她丈夫说,“可是,假如你对密室这么有经验,你也许可以给我们这些后辈一点小小的提示……” “他那股酸劲儿,力道可真大啊,您说是吗,邓肯先生?您可以听到连地板都在震动——假如卡尔的书也帮不了你,亲爱的。你当然不能期待我帮你。这是这项话题最终也最明确的论点。不过。我可以提出不同的理论分析。” “说吧,给我启示。” “好的。密室案(哦,希望我的口气能像菲尔博士一样)分成三种可能的方向:第一、谋杀案在门上锁之前发生。第二、谋杀案在门上锁的时候发生。第三、谋杀案在门被撞破之后发生。这有帮助吗?” “是个开始,”马歇尔咕哝着,“继续。” “以你们的案子来看。我们立刻就可以去掉第三种可能性。在门被撞破后有机会作案的只有搭警车来的那些人。” “说对了。” “第二种可能性,表示凶手从远处下手,利用机械装置作案,或者是胁迫谋杀。” “这两点我们都讨论过了,”麦特说,“说不通。” “那么好了,只剩下第一项可能了。谋杀案是在门上锁之前发生的。为什么不可能呢?你们不知道正确的死亡时间吧。” “那该死的炉火坏了事,害我们抓不准死亡时间。” “嗯,这有什么不好?这不是使用消去法的合理结论吗?你们可以从这儿起头。” “我很不喜欢在我太太帮得上忙的时候泄她的气,可是那一点也被排除了。当艾伦·哈里根进礼拜堂的时候,那间房间真的已经‘上了锁’,如你所说的‘密不透气’可能更恰当。至少五分钟之后。邓肯先生和约瑟夫就看见书房那个身穿黄袍的人影。我承认,那件谋杀案an sich(本身),谋杀qua(之为)谋杀——” “都是因为他在牛津读过书,”蕾欧娜悄悄对麦特说,“他有时候会犯这毛病——就像脸部习惯性肌肉抽搐。” “好。这件再普通不过的谋杀案——假如你们比较喜欢这么形容的话——可能是在房间密闭之后发生的,相当可能。可是房间内终究有个黄衣人;而且无论凶案是在邓肯先生看见他的时候或者在半小时前发生,问题都一样:凶手如何逃出书房?” “我有个很棒的丈夫,”蕾欧娜叹气。“他刚刚心满意足地证明了他的密室杀人案不是在门上锁之前、上锁当时、或是上锁之后发生的,很棒吧?” “很棒的是,”副队长低吼,“你已经完全燃起我对这个密室问题的兴趣。对任何普通的警察来说,答案显然是:哈里根小姐看到某个人从书房出来却不吭一声。” “可是——”麦特说。 “没什么可不可是的。那个人不可能是哈斯佛或印度宗师,或者任何宗教骗子,否则艾伦不可能保护他。也不可能是你或约瑟夫,因为你们两个人在一起。那么,剩下谁?不是亚瑟就是康嘉·哈里根。如果摸对了方向,这整个该死的问题就是这么简单。” “可是,泰伦斯!”蕾欧娜抗议,“这可是违反游戏规则。卡尔先生会不高兴的。你弄出了一个密室,然后又随口说:‘啊哈!它可是一点也不密,你逊毙了。这个说法比秘密通道还差劲。’” “推理小说的伦理不关我的事。我们不是才刚证明你的密室理论分析根本不适用这个案子吗?可是,管他的。要是我有办法对付哈里根小姐……你不能随随便便把她抓起来,像审问窃盗嫌犯或者枪击犯的姘头般对她严刑拷打。” “可是乌秀拉修女声称,”麦特坚持。“哈里根小姐的证词是全案唯一可信的事情。” “她这么说的吗?乌秀拉修女又知道什么?” “我忘了告诉你,她准备破案。” 麦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叙述乌秀拉修女的想法及野心。 “嗯,”马歇尔若有所思,“有可能,更奇怪的事都发生过。去年夏天,我一个当刑事组长的朋友有个案子就是靠组上一个最笨的警官破的。假如我组上的警官准备帮我破案,我就不会要一个修女来帮忙。她给我的那个有关飞镖的提示实在很好,虽然没什么进展。” “我不知道有没有进展。她看着那本十字军的书。那本书好像给她很大的启示。她吓坏了——整整呆了一分钟。接着她说剩下的唯一问题就是凶手如何逃出书房。” “老天!她的意思是什么?” “她不肯说。她只告诉我,要你记住那间新纪念礼拜堂的名字。” “她们新盖的那个纪念礼拜堂?天啊,我该怎么记啊?我连听也没听过。” “我也没听过;所以我问了哈里根小姐。她捐钱盖的,叫做鲁夫斯·哈里根纪念礼拜堂。” “好个鲁夫斯,”马歇尔说,“洛杉矶的骄傲。跟着爱尔兰工作小组来这里盖太平洋联盟大楼,开了酒吧赚够了钱之后开始买房地产——他可真会买!晚年成了受人敬重的市议员。同时结了婚,养育了这一家——这个让我头痛的家。” “我知道鲁夫斯,”蕾欧娜静静地说,“他临终前做的其中一件事就是耍了个小手段让我爸爸失业,火焰女郎就是因此产生的。” “可是那到底和英国历史典籍以及密室有什么关系?我想你那位宝贝修女在开我玩笑。” “我不这么认为,”麦特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是我不这么认为。” “所以呢?”马歇尔起身站在壁炉前,伸伸懒腰,“不过管他修女不修女,鲁夫斯不鲁夫斯,密室不密室的,以一个休假的人来说,我已经伤了太多脑筋。我说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不,别回去,邓肯,我不是那个意思。而是我们来喝酒聊天,去他的谋杀案。” “你站在壁炉前面很有男子气概。亲爱的,”蕾欧娜说,“不过我们也想吹吹暖气。” 两个小时后,在麦特对办案过程更有概念、更了解风化场所,也明白要喂哺一个两岁大的幼儿,学问比想象中大得多之后,他终于起身准备回家。 “再来哟,”蕾欧娜坚持,“就算泰伦斯不需要相声对手,也欢迎你来。找一天下午来,那你就可以和泰瑞玩。” “如果晚上可以留下来吃你的烤羊肉。那我一定来。” “泰伦斯,这个人只喜欢我的厨艺,我好伤心哟。” “记住,亲爱的,他看过你的火焰之舞。就算你的烤羊肉也抹不掉这个记忆。最好傍晚来,邓肯,那时我才会在家保护她。” 麦特忘了大胡子。他漫步走在林荫街道,脑中只想着温暖与舒适——美味佳肴,高级威士忌,以及那份居家的快乐。 一个堂堂大男人竟然能忍受臭奶娃,他想,也许自己受了他们的影响。 他背后突然传来的一阵打斗声,粉碎了这个美梦。他即刻转身过去,并看见两个人在地上扭成一团。另外两个人从停在街边的一辆车里跳出来,迅速往混战现场冲过去。麦特也冲过去。当他走近时,看见火光闪现,接着便听到了枪声。 第十五章 麦特赶到现场时,打斗已结束。一个壮硕的高个子正抱着一个四肢无力的家伙——那个跟踪麦特的大胡子。 从车里跑出来的两个人也在这时赶到。 “把枪丢掉!”其中一人高声说,“我们已经瞄准你了!” “哦,”高个子说,“是你啊,瑞格兰。帮我扶这个昏迷的家伙,我们把他扶进屋子里等救护车来。” “老天,是副队长。您从哪里来的?” “别管我,”马歇尔说。“我刚好住在这里。来吧,帮忙扶一把。” 另一名警官用枪指着麦特。 “嗯?”他咆哮道。“你要做什么?” “别动粗,”正和瑞格兰一起扶着大胡子的副队长回过头说,“他就是你跟踪的那个人,记得吗?你可能需要他。来吧。麦特——你可以顺便把枪捡起来,他又掉枪了。” 即使碰上这种情况,蕾欧娜仍然展现了她身为家庭主妇的效率。她帮忙把大胡子弄到沙发上之后就消失了,随后立刻拿了热水和绷带回来。 “好了,”她三两下便弄好,“这样就可以了,暂时应急。不过我想你们已经叫了救护车,是吧,亲爱的?” “是的,亲爱的,”马歇尔说。 (另外两个警官相视窃笑。) “好了,(她用剩下的一小片绷带擦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想知道。”麦特说。 “好吧。喝一杯吧,兄弟们?我不会打小报告的。”她说。 他们很乐意喝一杯。 “我对邓肯口中的大胡子很好奇。我看着邓肯离开时,眼见这个人从那边的一棵树后面冒出来跟踪他,所以我追过去。然后我看见大胡子手里有个东西看起来很不安全,所以我溜到他后面一把扑上去。我们扭打了一下,然后这个笨蛋用枪射中了自己的肩膀。伤势如何?” “不怎么严重。”蕾欧娜说。 “这是他的手枪,”麦特把枪递过去,“你说他‘又掉枪了’,你的意思是说,他……” “正是。我可以搬演那特别的一幕,并将他的胡子扯下来,不过我要等到了医院再这么做,我要院方人员先看看病患现在这副可笑的模样。这家伙就是你的印度宗师,没错。还有谁会跟踪你,而且手法这么恶劣?假如你要进一步的证据,那就是在打斗当中他竟开始诅咒,就像你之前形容的那样。” “用奇怪的语言吗?那是什么呀?” “是种大杂烩,就像印度宗师本人一样。我查过他的记录,他是犹太和吉普赛混血儿,尽管他宣称自己是印度人,还毁谤犹太人及吉普赛人。他这种奇怪的语言似乎混合了犹太语和吉普赛语。” “好家伙。”瑞格兰冷冷地说。 “我还是不大明白他来搅什么局。我想——” “他醒了。”蕾欧娜说。 印度宗师马侯帕达亚·维拉圣南达睁开一只眼睛,呆滞地往上斜视着副队长。 “你是谁?” “马歇尔副队长,刑事组。这样你开心了吗,亲爱的?” “你……你射伤了我,”印度宗师支支吾吾地说,一脸恐惧。 “少胡说八道了,你射伤自己的。教训:在你和人扭成一团的时候,千万别扣扳机,太不安全了——马歇尔长寿原则第六条。现在该你来说几句话吧。” “我才不说。”印度宗师的声音虽弱却十分坚决。 “很好,那你是不说了。可是你病了,伤势不轻,你要到医院去——警方的医院。萨斯默,假如你好好合作,就会平安无事,假如你不合作——嗯,我可不想见到你出院的样子,我的胃不太好。” “胡说八道。” 可是对方的眼神可不是这么说。 “胡说八道?好,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等你改变心意就来不及了。” “要我劝他吗,副队长?”蕾欧娜说。 马歇尔看见她手中的碘酒瓶,差点笑了出来。 “你可以试试看。” 她拆开绷带,把沾满了碘酒的棉花放上去。印度宗师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他结实的身体痛苦地扭曲。 “这,”马歇尔说,“可以让你有点概念。真可惜你不爱说话。经过这次事件,下次陪审团有没有定你的罪都没多大差别。你根本不在乎嘛。” “要再加碘酒吗,副队长?”蕾欧娜摆出一副冷酷的表情。 “很好,”印度宗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也许我会说。说一点点。我不是怕。你知道,我只是为了报答你好心送我去医院。” “当然,你不是怕。你为什么一路跟踪邓肯到这里来?你为什么躲藏在他家威胁他?” “我会老实说,副队长。我希望他能将哈里根先生的一些文件交给我。这么一来,地检处检察官才不容易再定我的罪。向一个人要文件不算违法吧?” “拿着枪要就算。” “枪?啊,副队长,你是说我打算射杀他?”他想笑,却岔了气,“请给我水。” “你说完再给你。” “那把枪——只是用来充场面的,那是种舞台手法,就像水晶球的作用一样。它能产生气氛诱使他把文件交给我,只是这样罢了。” “罪名,”马歇尔冷冷地说,“可能是手持致命武器杀人未遂。你尽管对法官陈述那套舞台手法好了。现在,跟我们谈谈亚瑟·哈里根。” “那个蠢蛋!”印度宗师萨斯默大吼,“那个智障!假如我——”他突然安静下来,“对不起,副队长,你是说亚瑟·哈里根?哈里根的儿子?” “是的。” “我不认识他。我以为你说的是他爸爸。他的全名,你知道,是亚瑟·沃尔夫·哈里根。不。我从来没见过他儿子。” “好。谈谈他爸爸。你认为他是智障,你恨他,而他上个礼拜天被人杀死了。当时你人在哪儿?” “我不知道我当时一整天人在哪里。一个人没办法记得这么多。几点的时候,副队长?” “差不多五点钟开始。” “这我可以告诉你。我可以向你证明我人在哪里。” “有些嫌犯,”瑞格兰说,“什么都敢保证。”他的口气严厉,仿佛最近有个案子仍让他心痛。 “可是我没骗你,警官,没有。真的。礼拜天五点到七点我都在伯大尼玛莎修道院。” 屋外逐渐逼近的救护车声阻止了马歇尔再度发飙。蕾欧娜冲到门口。 “你以前从来没让我帮你忙。”蕾欧娜语气充满责备。 “你怪我吗?” “仔细想想,我不怪你。我还要再给他来点治疗吗?” “可是我说的都是事实,副队长。你知道,我关心自己的心灵,甚至认为哈里根先生也许是对的,或许我并未追寻正确的教义。”他说话的方式恢复正常,像在背讲稿似的。“然后我就到修道院去找修女谈,接着她带我去见另一个修女,那个修女又带我去见另外一个,最后见到了伊玛克拉塔修女。她似乎是那里的神学权威。” “那里的什么?”瑞格兰可怜兮兮地问,却没人理他。 “她和我谈了一个多小时,可是最后我还是没被说服。我认为她和哈里根先生都在自欺,而我比较接近真理。这就是我为什么企图说服邓肯先生停止哈里根对我的迫害。可是,副队长,当哈里根先生遇害时,我人确实就在修道院。” “假如他们按门铃,”她说,“会吵醒泰瑞。”
印度宗师马侯帕达亚·维拉圣南达被送去医院后,马歇尔仍在喃喃自语着。 “也许你应该学学印度宗师的语言,亲爱的。”蕾欧娜提议,“英语似乎不大适合你——假如你刚才说的就是英语的话。” “有一点可以确定,”马歇尔说,“我们一定会查证他的不在场证明,当然,可是我保证它一定成立。它听起来很单纯,不过它也意义重大:印度宗师在宗教方面的内疚不比泰瑞多。这点证明他早知道会发生事情,所以他才想办法制造不在场证明。” “嗯,”麦特说,“我想我要再次启程回家了。我们看看这回会从树后面跳出什么东西。” “瑞格兰,”马歇尔说,“反正你要跟踪这个青年到西好莱坞去,你为什么不把事情简化一下,直接用车送他一程?对他来说,你现在已经不是秘密。” “没问题,副队长。你说什么都好。” 马歇尔一只手滑过蕾欧娜,将她的脸转过来面对他并轻轻地吻了她。 “今天可是个愉快的休假日,你说是吗,亲爱的?” “你知道吗?”蕾欧娜说,“我想我很开心。”
当麦特拿出艾伦给他的那把钥匙时,注意到钥匙圈上另一把由约瑟夫交给他的钥匙,心头顿时升起一股没来由的好奇。他脱掉鞋子,并把鞋子留在楼梯上,踮着脚尖走下漆黑的走道进入礼拜堂,堂内只有圣母像前彻夜亮着的红色小灯微微发光。 他摸索通往书房的门,门牢牢上了锁。他悄悄打开门锁,进入书房,这个书房正是这个疯狂案件的焦点。他停了一会儿,听听房内动静,然后开灯。 他双眼一习惯亮光,便立即看到档案柜上的一个空隙。 他在房间内四处仔细搜索,随后迅速地默默检查每一扇门窗。所有的门窗都牢牢上了锁,而且另一道门的钥匙还挂在他的钥匙圈上。 但是某个人偷走了——不是那些不值钱的档案:果真如此。可真让人惊讶,但倒也并非不可能——那本威廉二世时代的英国教会史。 隔天早上麦特也问不出结果。他并非存心要问出个所以然来。而是很可能有人在书房封锁前。以正当的理由借走了这本书,只是他自己之前没注意到这个空隙罢了。所以他分别探问每一位佣人是否看过一本讲威廉二世的书——他想要查询那段统治期间的某个英国异教的资料,而他记得在沃尔夫·哈里根的书房看过这么一本书。 结果完全是否定的。他什么消息也没得到,连个有趣的反应都没有。他再试了两次,一样一无所获:他拨电话给约瑟夫。对方保证据他所知,目前礼拜堂那道门没有多余的钥匙;他又去搜查焚化炉。倘若小偷真的就是那个试图烧掉黄袍的人,那么他这次的处理方式有所不同。他彻底地检查了灰烬,没发现什么像书本的证据。 小偷的动机很明显:小偷一定是凶手。乌秀拉修女对飞镖的推测对了。沃尔夫把飞镖射在这本英国教会史上,然后凶手拨下飞镖,并把它插在哈斯佛的档案上。凶手现在才想起警方可能会检查其他的书是否有飞镖孔,他认为警方尚未检查(或者至少是发现了飞镖孔却不知其意义),因为他们尚未采取任何行动,所以他干脆把书拿走。 这个推测有破绽,麦特想。偷书难道不会引起警方的注意吗?但接着他明白了,除了沃尔夫·哈里根本人。没有人能够一看到书架上的空隙,就说出哪本书不见了。假设遗失的是其他任何一本书——例如那本德文书名极长的诺斯提教史——麦特知道他一定根本不知道有什么书不见了。不对,推测正确:凶手偷了那本书,因为他不知道乌秀拉修女看见了这本书,并明白了其中的含意。 但凶手是怎么偷的?下面三种情况中,一定有一种是真的:一、那道门还有另一把钥匙,这点最有可能。二、除了昨晚详细讨论的那些方法之外,尚有其他的方法进出密室,这点最让人匪夷所思。三、也是最不可思议的一点,书让一个幽灵给偷走了。 可是——麦特突然不再沉思,并且发出开心的咯咯笑声——书之所以被偷,是因为凶手兼窃贼想嫁祸给哈斯佛。 如果凶手第一次闯进这间密室时用的是超自然的方法,那么第二次闯入就令人想不通了。 倘若哈斯佛要偷任何东西,他一定会拿走自己的档案,而不会拿走那本别有用意、有飞镖孔的书。因此第一次的行动必定有其目的,这次也是。这样一来,至少有推翻灵体存在的根据。而非单纯认为这项假设荒谬不足信。 “你在笑什么?” “哦!早安,康嘉,我没听到你进来。” “对不起。爸爸老是威胁说,如果我不敲门就进书房,他就要使用暴力。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这么严格。” “也许我未来会严格一些,也会使用暴力。可是既然你已经来了……” “你刚才在笑什么?” “假如你坚持你不是个小孩,你就应该停止这种发问方式。你的声音里有种‘为什么,爹地?’的小孩子口气。而且你真是打破砂锅问到底。” “假如我是小孩,你就不可以骂我。所以啰。可是什——” “好吧。我刚刚笑是因为至少我不必担心灵体。这样。你现在高兴了吧?” “好字眼,高兴,”康嘉看着书架上的空隙,“它不见了,是吧?” “什么不见了?” “你一直在问的那本威廉二世的书。你当时假装随口问问,可是你的口气听起来一点也不随便。我私底下稍微打听了一下,发现每个人你都问过了。” “可能不小心摆错位置了。我只是要查你爸爸笔记上的一项资料,我想起曾经在这里看过这么一本书。” “拜托,麦特,别再跟我打迷糊仗了。发生什么事情了,是吧?我必须知道是些什么事,我必须知道。” “为什么?你父亲已经过世,你很难过。我知道,可是这已经结束了。马歇尔是个聪明的人,他会查个水落石出的,那是他的工作。正义将会伸张,而逝者则得以安息;你不应该深感忧伤。” “长我十岁的智慧,”康嘉叹息,“你正处于一个尴尬年龄,麦特。你在我这个年纪,你可以感觉到真理;在乌秀拉修女那个年纪,你可以知道真理。可是在你这个年龄,或者葛瑞格那个年龄,也许甚至是马歇尔副队长那个年龄。你们只不过是四处摸索,假装懂得年轻人的想法,同时感受老一辈的想法,想两边都占便宜。” 麦特笑笑。 “好深奥。那你现在感觉到什么真理?” “死亡只有对死者而言是个结束,我不知道我们其他人该怎么结束这一切。我爸爸死了,‘……叛逆已造成最大的恶果,刀剑、毒药、内忧、外患,再也没有什么能影响他……’我们去年在修道院读《麦克白》,”她接着说,瞬间又流露出孩子气。 “令人愉快的一出戏。你知道演员对引用这些话的人有什么想法吗?” “内忧,”她接着说,“正是这样。再也没有什么能影响他了,可是事情会影响我们。这正是最糟糕的地方,整个家乌烟瘴气的——怀疑、恐惧,也许还有更槽的事情。而且我知道怀疑会造成什么后果。” “怀疑,”麦特说,“莨宕碱?” 她的表情又变成那副看不出年龄的恐惧样。 “噢,麦特,”她喘息道,“但愿我能告诉你……可是我不能。不能,连你也不能。” 她用手捂住嘴别过头去。 “对不起,我想我刚刚是自作聪明,我不会再这么做了。” 她再次看着他。她的指关节现出了齿痕,可是脸上的表情很镇静。 “你很敏锐,你知道,真的很敏锐。你很厉害,可是为什么你不把事情告诉我?” “什么事情?” 她指着书架上的空隙。 “那个。” “我告诉过你了。我需要那本书可是我找不到,可能摆错位置了。” “别隐瞒我!昨天晚上你锁门的时候我也在。记得吗?当时我看见书架上并没有空隙——我非常确定。所以不可能是摆错位置,一定是有人拿走了,而且是在你锁门以后拿走的。你现在还不明白我为什么害怕吗?你还不明白为什么我今早跟着你进来这里?这个房间不安全,老是发生事情。” “你是庸人自扰。这全都是因为你自以为你记得某件事。昨天晚上就有那个空隙了,我没找那本书是因为我不需要它。午餐时间不是快到了吗?” “是的。可是,麦特——” “午餐吃什么,你知道吗?” “好吧。我会当个乖宝宝。我会当大橡树下的一朵小花。如果你对我微笑,我就开心得啜泣,你对我皱眉头,我就吓得发抖。想帮我拉紧胸衣吗?先生,您绝对不明白女人穿胸衣有多痛苦。至于午餐呢。老爷,有蛋,可能还有鱼,也可能有乳酪,不过最可能是蛋。” “今天又不是礼拜五。” “就当成是礼拜五好了。你知道,今天珍妮休假,由艾伦姑姑负责家务,而她礼拜三禁欲——不只是在四旬斋的时候,而是全年都这样。我不知道这种由于自身宗教信仰而造成别人痛苦的做法好不好。” “你不喜欢鱼和那些东西吗?” “我不是天生的天主教徒,我要吃肉。” “那么听着。假如晚餐也这么寒酸,我们就到外面找个地方吃好不好?” “当然好啊,”她笑着说,“我刚刚可不是在暗示你什么哟,可是你好厉害,能把我的话题转到这上面来。这算是约会喔,而且因为你人这么好。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她的语气又严肃起来。 “我要告诉你我为什么害怕,无论如何,这是我害怕的部分原因。” “你不该怕。” “我知道。你希望我认为这一切和家事无关,只是一件随着爸爸去世便结束的事。可是,爸爸的死只是整件事的一部分——这件事和我们全家息息相关,而且无法摆脱。” “你又感觉到真理了?” “稍微,但还不是很明白。昨天我觉得很茫然,我知道我应该回学校去,假如我继续这样休学下去,再加上期中考快到了,我不知道成绩会不会受影响。可是我现在不能回去,我没办法忍受别人在课堂上看着我,然后交头接耳说:‘看到没?就是她,她爸爸被人谋杀了。’我必须离开一阵子,好让他们忘了这件事。” “那是不可能的。我当过记者,我知道,别人永远会提醒你。五十年后他们还会把这件事挖出来,然后加上图文解说:‘被害人的女儿成了祖母。’” “不消五十年?天啊,孩子们什么都不会错过,是吧?” “拉丁血统,你知道。比较早熟。” “很高兴你至少承认这点。无论如何——那就是我一直待在家里的原因。但待在家里更难熬,我没事可做。珍妮受不了我老是在厨房打转,我也看不下书。有时候我会和拉夫提先生聊天,她有个女儿和我年纪一样大,我想也许我可以和她见个面。可是他也受不了我,所以我决定帮亚瑟一个忙。” “亚瑟?” “我知道他是个颓废的家伙,我想你以为我不太喜欢他。可是他是我哥哥,而且当你帮助别人的时候,与其说是因为你喜欢他们,倒不如说是你喜欢帮助别人时的那种感觉。你带我出去吃晚餐也是基于这个原因。你整晚陪着一个小鬼,只因为她生活不顺遂,你觉得自己这么做很伟大,只不过担心你的钱是否足够,因为她可能被宠坏了。” “听我说——”麦特开口。 “没关系,我已经都计划好了。我们两人的晚餐连小费在内,七毛钱就够了,而且你会爱死了那些食物。不过先来谈亚瑟——我决定要帮他打扫房间。他的房间老是乱得很恶心,而且他讨厌别人动他的房间,可是他从未动手整理过。每次我帮他清理,他都气得不可开交,可是事后他会觉得整理是件好事,也会向我道谢。总之,我趁亚瑟出门的时候上楼帮他整理。 “工程浩大。所有的男人都是那样吗?我知道爸爸差不多一样糟。约瑟夫伯伯的公寓看起来总是干干净净,不过他有个菲律宾男佣。你的房间也很乱吗?” 麦特想起了碎玻璃和柜子上的弹孔。 “我想这是我的生活。” “我帮他彻底整理了一番,擦亮了烟灰缸,把他的梳子和刷子洗干净,拿出几件要补的衣服,还发现了保证艾伦姑姑不知道家里会有的几本书。” “那你怎么处理那几本书?” “拿来读。我也得找些乐子吧?而且我的教育,先生,备受忽视。没人告诉我种种事情。”她停下来。“我想你不会——” “听着,”麦特说。“你知道小鸟和蜜蜂是怎么做那件事的吧?” “知道。” “嗯,它们跟人类可不一样。” “所以我吸收各种资讯,人类有创意多了——至少在亚瑟的书里是这样。可是,我在那些书里发现的不只这些,我发现了一张书签。” “一张书签?” “是的。要看吗?” 麦特点点头。康嘉转过身去拉开她上衣的拉链。 “很落伍,是吧?”她说,“可是在设计师为我们设计出体贴的胸袋之前,我们——呃,我们就是得用没有胸袋的做法。以前修道院有个女孩习惯叫它国立第一银行,然后我们大家就笑她分行越开越多。” “这可真是适合小女生的闲聊话题啊,我还以为你的同僚都是些好女孩。” “我知道,男人从来不知道好女生私底下聚在一起都说些什么。可是这个——看我在亚瑟的书里找到什么?然后你再想想我为什么害怕。想想我为什么得活活泼泼、喋喋不休,而且蠢得害怕——”她突然哽咽了。 麦特把东西拿在手上。它刚从康嘉的胸口拿出来,还温温的——这件事让他十分困扰。不过,这样东西本身就已经够扰人的了,而且扰人的方式完全不同——那是一片黄布,和焚化炉里拿出来的那件袍子完全吻合。 第十六章 马歇尔副队长和伊玛克拉塔修女的面谈进行得十分顺利——太顺利了,副队长想。想不到跟踪技术奇差无比的萨斯默竟然如此聪明。他连姓名也没提,也未刻意引起修女们的注意,而且也看不出不在场证明已安排妥当。相反地,他只是以一个寻求引导的匿名者身份前往修道院。 当然,修女们记得他。他没料到这样的要求实在很不寻常,别人很容易就会记住。虽然他没留下姓名,伊玛克拉塔修女还是指认出他的照片。沃尔夫·哈里根遇害当时。印度宗师马侯帕达亚·维拉圣南达确实人在伯大尼玛莎修道院。 为什么他这么想要不在场证明,那又是另一个问题,答案也许早晚会从他口中逼问出来;但它的确是这件案子多出来的另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而且马歇尔不想靠时间及例行的手段来破这件案子,他知道担心凶手再度犯案的恐惧,是小说里才有的情节;这件案子的凶手是个神志清醒的普通人,敏感、像生意人般实际,犯下此案似乎出于不得已,然后便打算优雅地从此洗手不干杀人的勾当。 倘若这是件家族谋杀案,动机是哈里根的财产。那么也没必要怀疑还会再发生暴力。不过假如哈里根是遭仇杀或灭口,那么年轻的邓肯,或者几乎所有的哈里根家成员的处境仍然非常危险。这件烦人的案子必须解决,而且得赶紧解决。 眉头深锁的马歇尔转错了弯,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明亮的露天庭园。里面绿意盎然,虽不知道这些植物的名字,但看着它们,副队长却莫名其妙地感到心旷神怡。他在其中一张有阳光照着的长椅上坐下来,纳闷着,首先,能否在修道院抽烟?还有,哪里有电话? 整个修道院的风貌让他惊讶。他本来预期这是个牢房密布的地方,人们站在栅栏前和关在黑暗牢房中的犯人小声说话。然而它比较像——一想到这地方的整洁、朴素、清新的空气和秩序,他不禁笑了起来——也许,它比较像医院,或一间优良的私立学校。一名修女经过庭园,手里拿着一块挂在一根大木棍上、有着金色刺绣的布条。 马歇尔放下尚未点燃的烟斗。 “需要我帮忙吗。修女?您好像有点麻烦。” “谢谢。真好——耶,您不是马歇尔副队长吗?” “那您一定是乌秀拉修女了。对不起,恐怕所有的修女对我来说都是一个样子,可是我敢说这里没有其他的人认识我。” “您来这里有何贵事,副队长?邓肯先生已经跟您提过我的破案野心了吗?” “是的。可是这并不是我来拜访的原因。我的理由普通多了。我来查证一个不在场证明。” “这里?” 马歇尔解释了萨斯默在案发当时正好来寻求指引一事。 “天啊!”乌秀拉修女说,“您要不要再坐一下。副队长——或者您可以抽出一点时间吗?” “几分钟或久一点。假如您需要的话,修女。” “谢谢您。当然,您可以抽烟。据修道院的人说,缺乏烟雾,花就长不好,不过我们这儿的花倒长得不错,希拉蕊修女总是称烟雾为‘园丁之香’。言归正传,您知道印度宗师来这儿拜访表示什么吗,副队长?” “我想听听您的看法。”马歇尔平铺直叙地说。 “表示抢劫哈里根先生书房一事是被刻意安排在那段时间的。我们知道印度宗师不是凶手,也不是共犯,因为他恐吓邓肯先生。假如他和凶案有关,那么他就会自己去拿档案。或者要他的代理人去拿。他后来的罪行排除了他犯下命案的可能性。” “我也试着这样告诉邓肯,可是他似乎不明白。” “嗯,那么——他想要做某件事来取得不在场证明。这件事必须能让他受到官方调查,因为他的私交当中,没有一个人会到修道院来调查他——我的用词恰当吗?上个礼拜天没别的受到官方调查的事件和他有关吧?” “没有。” “那么不论他期待发生什么事以取得不在场证明,事情都没发生。看起来很可能是要抢劫沃尔夫·哈里根先生的书房,可是计划因谋杀案而受挫?” 马歇尔笑了。 “修女,当邓肯跟我说起您的野心的时候。我还十分大不敬地认为好笑。可是现在我认为也许这个主意终究还不算太疯狂。您和我办案的方式差不多。现在从那点着手。您知不知道他在这件从未实现的抢劫计划中有没有共犯?” “我想我还是别说的好。” “柯罗特警佐提及印度宗师的公寓和香烟等事情,邓肯告诉您了吧?” “是的。” “这样啊。好。我们跳过这点。这位女士是谁?”他指着绣在布条上、戴着修道院头巾的老妇人头像说。 “是我们修道院的创建人——有福之人拉柔雪院长。裴佩秋姊妹才刚绣好的。礼拜六要放在祭坛上,那是她的纪念日,您知道。” “她是圣人吗?” “不,还不是。当然,我们正积极运作这件事情。亲眼见到拉柔雪院长被封为圣徒,是我们这一生最大的愿望。但是目前她只到‘有福之人’这个阶级。也就是。”她思索一个能让副队长明白的比喻,“有点像士官。” “你们的规矩真奇怪,修女。我不知道修女还可以有这么多自由,四处跑来跑去做这么多事情。你们也做医护工作和教学,是吧?什么都碰,我听说。” “连家事也做,”乌秀拉修女笑道,“要是有可怜的妇女生病或者生产的时候,她们通常可以找到慈善机构来提供看护服务,可是家务就乱七八糟了。没人做家事并照顾其他的小孩。那就是我们的工作之一。那也是我们为什么叫做伯大尼玛莎修道院的原因。您或许记得吧?拉撒路有两个姊妹。玛莎抱怨玛利亚花太多时间听天父说话,花太少时间做家事。拉柔雪院长认为该为玛莎说点话。” “可是别的修道院比较严格吧?” “从某些角度来说是的。我们遵守一般的贫穷、贞节及服从三个誓约;可是我们不受天主教教会法典限制。你知道,我们做事从来不需要罗马教廷批准。拉柔雪院长希望这个团体是个俗世团体,只遵守私定的誓约。从最严格的规范来说,我想,我们根本不是修女。” “我不大懂。” “一般人都不懂。它主要是规范上的区别,可是确实让我们做起事来比较自由。而且礼拜五我们放假,完全没事。” “每个礼拜五?” “天啊,不是。我是说这个礼拜五,后天。您知道,我们必须整年守誓,但在拉柔雪院长纪念日前一天有一个缓冲期,理论上我们在那天的二十四个钟头之内可以不受誓言约束。当然,从来没有人在那天做了什么特别的事情,可是一想到自己有行动自由,其实也蛮好的。” 马歇尔起身。 “这是个奇怪又有趣的事情,修女。我还想继续听。可是我有工作要做。我改天可以再来吗?” “您也许很快就会再来。假如您愿意,我想这一两天和您谈谈——非常严肃地谈。” “您是说有关……” “是的。我们必须把这件可怕的事情弄清楚,副队长。” 他听见“我们”两个字,可笑不出来。 “我不知道,修女!” “这可比单纯破一件案子重要多了。攸关这一家人的快乐与否。他们是好人,副队长,他们不应该生活在黑暗中,过得这么恐惧。而且他们家的小女孩正处于尴尬的年龄——这件事可能迫使她的一生从此改变。” “告诉我,修女,”马歇尔缓缓地说,“威廉二世对您而言有什么意义?” 乌秀拉修女坚定地站起来。绣着拉柔雪院长的布条微微拂动。 “恕我难以奉告,副队长。在我能够证明凶手如何逃出那间书房之前,我的指控毫无意义。我现在知道是谁杀了沃尔夫·哈里根,可是在我没办法证明什么的时候,我知道又有什么用?嗯。副队长,在您离开前,您能不能好心地帮我拿这个布条……” “当然。那么您能不能告诉我哪里有电话?” 电话响起的时候。麦特正在检查那块黄色碎布。麦特很少开口,专心听的时候居多,一分钟后他挂上听筒,转身对康嘉说: “副队长,”他简短地说,“要我帮他进行一项计划。我最好去拿件外套。”他开始朝门口走去。 “可是……” 康嘉指着他手中的那块布。 “哦,这个啊。把它塞回原来藏放的地方,”他径自笑了起来,“它大概是史上能给罗伯特·赫立克【注:Robert Herrick,英国诗人牧师,1591~1674,诗作以恢复古典抒情的精神著称,以短诗作品较多。】灵感的唯一线索。” 她没跟着笑。 “可是它不是,不是……” “别烦恼,康嘉。黄色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颜色,我们只不过是受了它的干扰。这东西大概只是他想用来搭配送给女朋友的礼物。”他打开门。“我开始想念艾伦姑姑的鸡蛋午餐了。晚餐见。” “副队长要做什么?他不是——你不会有任何危险吧?” “你以为所有的危险都集中在这个家?不。这事十分安全。他想出了一个妙点子来查出谁在礼拜一晚上穿了那件黄袍,他要我帮忙证明。” 康嘉转身过去。将黄布放回原来的地方。 “上帝与你同行,”她轻轻地说。“这听起来有点蠢,是吧?” 麦特关上门,转身朝走廊走去,由于思绪集中在混乱的想法和情感上,害他差一点撞上班扬。 傲管家停下脚步,有始以来第一次对麦特说话恭敬有礼。 “邓肯先生,请别误会我是个爱偷听的家伙;可是我不小心听到您刚刚说的话。副队长认为礼拜一晚上来这里的人不是哈斯佛,这事我有没有听错?” “我现在倒成了新闻中心。问邓肯先生我!” “我不想探听官方秘密,可是假如事情真是这样……” “假设有这个可能,那怎么办?” “那么恐怕我今晚得请假去参加光明之殿的聚会。谢谢您,邓肯先生。” 麦特盯着管家悠然告退的身影,随后摇摇头。 “不,”他大声说,“那种聚会实在太烂了。” “罗宾·库柏,”在和麦特开车离开哈里根家的路上,马歇尔兴奋地说,“很可爱的名字吧?真是可爱。假如我有机会看到一个取这种名字的傻蛋玩这种把戏,我就认栽。可是目前看来,事情就是这样。” “你怎么认定是他?” “我和手下比对过礼拜一晚上当哈斯佛拜访我们的时候,所有进出光明之殿的人,最后发现库柏离开和回去的时间都吻合。假如有人假扮哈斯佛。看起来很可能就是他。” “可是我该怎么证明这点?” “我不是要你真的做伪证。大概有某个聪明的律师和光明之殿有关系,他们很可能找我们麻烦。我只要你在我说‘是这个人吗?’的时候附和一声就行。当然他就是这个人——总之,是某个人。” 麦特耸耸肩。 “好的,包在我身上。副队长。” “很好。所以,假如我们能证明这个库柏能成功地假扮哈斯佛,那么一百零八个证人支撑的不在场证明可就不大乐观了。” “可是哈斯佛不可能是凶手,否则他会拿走他的档案。无论是谁杀了哈里根。留下来的资料都够我写出一系列足以摧毁哈斯佛的专题报导。” “这点让你感到安慰了吧?凶手杀了哈里根之后,一定拿走了对自己不利的东西。所以,继续哈里根未竟志业的你,并没有任何危险。” “可是依我们目前研判,没有东西被拿走,至少档案都在。除了遗嘱附录,可能还有秘密笔记以及昨天晚上被拿走的那本书,没遗失其他东西。” “什么书?你瞒着我哟,麦特。说吧,一五一十地告诉爸爸。” 麦特一五一十地说了。 “那么,事情是越来越乱了,是吧?不过至少哈里根小姐这次没在礼拜堂念经。而且我喜欢你那个去除怪力乱神的观点。稍微松了口气了吧?对了。为了公平起见,我也提供一个消息:印度宗师的不在场证明——万无一失。铁证如山。” 队长点燃了烟斗,静静驱车开了一段距离。 “应该就是这里。”终于他开口说。 这是好莱坞日落大道和蔓藤大道附近一条街上的一栋老旧大型公寓。 “现在我们来看看我们的宝贝罗宾有什么话要说。是什么样的父母。天啊,才会帮孩子取名罗宾?” “就只是一般的父母,”麦特说,“米尔恩【注:Alan Alexander Milne,1882~1956,美国戏剧家、小说家及童谣作家。】之类的人吧?可以这么说——瞧,你看到了吗?” 马歇尔顺势看过去。正从罗宾·库柏的公寓楼梯走下来的,是约瑟夫·哈里根威严肥硕的身躯。 约瑟夫注意到他们。便立刻走到他们的车边。他摆若一副臭架子,恶意地抽起一支刚点燃的雪茄。 “该死,先生们,”他大吼,“你们也追查到这个恶棍了?希望你们从他口里问出的东西会比我多。” “您在帮我们进行侦查工作?”马歇尔笑道。 “您难道能假装不需要别人帮忙?我弟弟已经过世三天了,而您已有足够的罪证可以逮捕凶手了吗?您已经召集法医验尸,好让我们以基督教的葬礼仪式将他下葬吗?我不赞成动用私法,社会的机制很神圣,我想,警方也是其中的一个机制。可是一个人该怎么做?当他面临这样极端不——” “稍等一下,哈里根先生,三天不是一辈子。二十四小时之内破案也许非常理想,可是并非每次都这样。我们现在已经在追查特定的对象了。而且我想我可以向您保证——” “该死,副队长,您这些话听起来像是新闻报导!‘警方已掌握情况,保证会早日逮捕凶嫌。’这次只有套一句我侄子的用词才能表达我的感受,马歇尔副队长,我对您的保证的评语是:‘神经病!’” “说得真起劲啊!你明知你在此人的家乡拥有很大的政治势力,所以我得坐在这里忍受你的每一句话。你说吧。尽量说吧。可是在说的同时,你最好解释你到底在这里做什么?” “帮您进行您的工作,副队长。调查这个叫库柏的小子。” “为什么要查他?” “因为——虽然我们该如何能证明这件事,只有天知道——因为他就是礼拜一晚上来哈里根家的那个‘哈斯佛’!” “真精彩。您为什么会那么想?” “我认得他。那个人有点眼熟——和我们之前见过的哈斯佛不同。可是依然眼熟。最后,我终于想出来了:他是礼拜天晚上带我们到黄色更衣室的那个年轻人。” “所以呢?那您怎么知道他的名字和地址?” R·约瑟夫突然骄傲起来。 “我打电话到光明之殿去,说我在礼拜天的大会上丢了个钱包,一个亲切的年轻招待帮我找了回来。我想向他表达谢意。我向他们形容那个一脸天真的朋友,他们就给了我罗宾·库柏这个名字和这个地址。” “做得好,先生;我给您专业上的道贺。那您到底发现了什么?” “去他的,副队长,我可不会站在这儿找罪受。您自己来找这个人,很好,去见他啊,您可能会有不少收获。我有工作要做——只希望您也一样勤劳地执行您的工作。” 话一说完,约瑟夫便大步走下街去开他的车。 “真不像个大牌律师,”马歇尔叹息,“他以为顶着律师的名号就了不起。不过他能追查到罗宾还真是厉害。假如我们手上没有相关报告,这可能就帮得上忙了。嗯,走吧。” “二楼右手边第一间。”房东太太告诉他们。 小天使来开门,表情显得有些心烦意乱。手上拿了块湿抹布。 “还有同伴?天啊。哎,这次又有什么事?哦。你们是那个愤怒老绅士的朋友,是吧?我记得你们礼拜天晚上和他在一起。” “你不请我们进去吗?”马歇尔说,“或者我得公事公办?” “哦,请进。无论如何,请进。房间已经一团乱了,看看那片污渍,”他跪下来边说边把地板擦干净,“要喝咖啡吗?我的房间老是有做不完的家务事。我靠咖啡过活。你们不要吗?” “谢谢,”马歇尔说,“我们不会客气的。那个老人家做了什么?打翻了你的香醇咖啡?” “他一开始先挥手,然后四处跺脚,最后打翻了我的杯子。愚蠢、野蛮的行为。永远别相信一个脾气不好的人,副队长。” “你怎么知道我的阶级?” “那个老人家礼拜天晚上是这么叫您的。我的记忆力很好,看门的人都得这样。您知道。” “你该不是碰巧在礼拜一晚上听到的吧?” “礼拜一晚上?我为什么会在礼拜一晚上听到您的任何事?哦,您是说那个老人家的蠢念头——说我在某个地方假扮哈斯佛。那真是太荒谬了——加糖还是奶精?” “都不加,谢谢。” “天啊,真是斯巴达!唉……”小天使罗宾·库柏坐到床上去,把椅子留给客人。“我能帮你们什么忙?” “跟我们稍微谈谈你自己。你为什么离开小剧场去为风光的哈斯佛工作?” “副队长!”罗宾·库柏惊惶失措。“您真是神探!您怎么知道我以前是演员?” “嗯,这个啊,我不知道,”马歇尔严肃地说,“我还以为你曾经是拳击手。可是不知怎的。我改变了想法。” “您太可怕了!” 马歇尔装出乖戾的表情。 “当然,我是大恶狼。你还做过什么?” “嗯,”库柏骄傲地说,“我曾经是个共产党。” “你现在还是吗?”马歇尔对这点比较感兴趣,“你该不会是那些领赤军薪水而加入青年共产党联盟的乖宝宝吧?” “副队长,您怎么这样想?(可是注视着他的麦特觉得副队长说中了。)我在追寻真理。起初我想我或许可以在艺术中找到真理,然后我又一头栽进社会斗争。可是现在我知道那些都是错误一场,真理就在先人的语录里。” “你怎么会有机会替哈斯佛工作?” “他还没成名前,我去参加他的一个小型聚会,我不自觉地被他吸引!那种真诚。那种力量!我想我可以说,”他谦虚地痴痴笑着,“我是他的第一批门徒。像看门人这种需要亲信担任的工作,自然就落到他早期的信徒身上。” “你是说你相信所有这些和先人有关的理论?” “相信它?我亲爱的副队长,我是靠着它活下去的!” 罗宾·库柏开始针对先人教义的美妙之处发表五分钟的演说。不时还夹杂几句拉丁文和古意大利文。麦特漫步走到窗边,看着附近的动静——一个小孩骑着三轮车,一个女人提着沉重的购物袋,一个老人悠闲地边抽烟斗边摸胡须。这些都是寻常又令人愉快的真实景象,和小天使的胡说八道有如天壤之别,令人舒服多了。但光明之殿的群众也是普通人,坡心广场上那些赞扬哈斯佛的人也是;他们既普通又平凡,直到那个黄色的诅咒降临在他们身上。 “所以,”罗宾·库柏下结论,“一个人怎能不信?当然即使是您。副队长,也能找到平和与慰藉。假如您仔细研究这些教义而不嘲笑它们的话。” “我已经有了平和与慰藉了,谢谢,”马歇尔说,“我随便哪一天都可以带着我太太和小孩驳倒你的先人。” 麦特拿出一包烟请主人抽。 “天啊,不!”库柏尖叫,“那些可怕的东西!您难道不知道假如一个人要迈向更高境界。就必须远离这些刺激肉欲的东西吗?” “哈斯佛的信徒不能抽烟吗?” “噢,老天,不能!也不能喝酒。当然。” “咖啡呢?” “哈斯佛也不大喜欢我们喝咖啡。可是我觉得我还没有完全禁欲。将来我希望——” “你。”马歇尔突然高声说,“礼拜一晚上离开光明之殿以后去了哪儿?” “我去了哪儿……嗅,您又回到那个蠢念头了,是吧?我想想看,我礼拜一有离开光明之殿吗?嗯,有,当然,我得去见印刷商。他送给我们一份乱得可怕的光明通讯周刊。我不得不亲自去订正所有该校正的地方。” “那么,这个印刷商帮你们很多事吗?” “很多。我们所有的书和折页——” “我懂了。走吧,麦特,我想我们在这儿的工作已经完成了。” “要走了。副队长?我希望您留下来——你们两位都留下来。我确定假如我能和您再多谈一会儿,我可以让您明白——” “谢谢你的咖啡,你煮的咖啡香浓可口。我们也许会再和你碰面。” “我希望如此。我们组织需要您这样的人。可是,副队长……” “什么事?” “当然,调查谋杀案,是件很好的事,可是一个人难道不应该适可而止吗?”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哈里根先生有一大堆愚蠢的想法,认为哈斯佛另有其人,并且想要查出是谁控制光明之殿——好像人类可以控制先人似的。现在您又来调查哈里根先生的谋杀案。这也会有某种影响的,是吧,殷鉴不远【注:指殷商子孙应以夏的灭亡为借戒。后泛指前人的教训就在眼前。】喔。” “你是想要——” “简单地说,副队长,假如我是您,我就不管光明之殿。”小天使的声音仍然很轻,可是已不再烦躁,只显得冷静。 “警察这么好当的啊,”马歇尔老实地说,“别自以为是。你不是当警察的料,你的聪明用错地方了。可‘帕’的大‘剧’人,您吓着我啰!” “您可误会我了,副队长。”罗宾有些失望地笑着。 “可是为什么,”他们走进车里的时候,麦特问道,“你不说些话来攻击我们的小天使朋友?” “有什么用?” “而且我还不必说:‘你就是那个人!’” “哈里根坏了我们的事。罗宾事先可以编造一套他礼拜一人在哪里的说法;而且假如那个印刷商做了光明之殿那么多生意,他一定会支持他们的任何说辞。可是我对库柏仍然感兴趣。我会进一步调查,我们的甜美小罗宾让我着迷。” “唉呀,队长!”麦特模仿小天使小鸟般的声调。 “他的演技好,演得真好。可是这只是演戏,而且终究还是露出破绽。他才不是疯狂崇拜先人的信徒。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且除非我猜错,我猜他八成是光明之殿里数一数二的人物。” “他?你这样认为?” “一般人都蠢得看不起娘娘腔的人所说或做的每件事。都认为:‘神经病!他是个同性恋。去他的。’拿这来做掩饰实在高明。聪明的小子,我们的罗宾。” “你认为他就是沃尔夫·哈里根追踪的幕后首脑人物?” “有可能。要不然他就可能是那个首脑和哈斯佛之间的传话人——你注意到那个烟灰缸了吧?” 麦特点头。小天使不抽烟,刚从他家出来的约瑟夫抽雪茄。可是烟灰缸里,除了一根雪茄烟蒂和一堆烟灰之外,还有几根只抽了一小截便对折的烟蒂。 第十七章 康嘉·哈里根在标示欧维拉街入口的纪念十字架前停下脚步。 “这是我们今晚要吃饭的地方吗?”麦特问。 她拉长了脸。 “你不喜欢吗?” “我以前喜欢。它刚开始成立的时候,点子真棒——在城市里建一小条墨西哥街道继续发扬我们少数民族的传统——当然,这样很好。可是后来观光气息浓厚,艺品充斥……你看看。一个大型礼品店,奇怪透顶。一些墨西哥人开店赚钱,没错。可是其他川流不息的人潮是什么?一票爱荷华观光客和一群长发帅哥。两派人数平均。” “换句话说,”康嘉说,“它唯一应该迎合的就是你这种观光客。” “小鬼,你说话带刺啊。好吧,那么爱荷华人和帅哥都像我一样有权利来这里。可是我不会因此就喜欢这里。” 康嘉往下看着这条怪里怪气的街道。 “我想你或多或少说对了。它当然不复当初计划的样子了。妈妈当时是计划委员会的委员,你知道——代表裴拉欧家族,我想这就是我为什么这么喜欢这里的原因。在这里我根本不是哈里根家族的人。我是裴拉欧家的人,那样比较适合。不过假如你想到别的地方去……” 麦特碰触她带了手套的手。 “假如有一个裴拉欧家的人带我见识见识,这样也不错。” “谢谢,你真可爱。” 他们起步沿着街道往下走,崎岖不平的街道禁止车辆通行,数不尽的纪念品店四处林立。麦特看着连续一整排墨西哥宽边帽形状的烟灰缸,每一个都刻着“纪念昔日的洛杉矶”。 “接下来这里就会出现大力水手了。”他说。 “这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康嘉在街道右边的一个露天帐篷前停下来。里面挤满了铺着防雨布的桌子、没有椅背的凳子和长凳、一个煤炉和一堆厨房用具。墙上挂了两幅版画——分别是瓜达路佩圣母像和美国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入口有个盲人慵懒地用手指拨弄竖琴琴弦,角落有三个乡下人围着啤酒和墨西哥饼而坐。 康嘉的出现带来了生气。老板娘高兴地冲过来,正在煤炉旁翻着锅中玉米饼的老妇人发出拉丁式的招呼,乡下人举杯致意,而盲人呢,听见裴拉欧这个名字。便开始弹奏一曲悠扬悲伤的华尔兹。 在这里,康嘉显然是名符其实的裴拉欧小姐。外貌也是,因为她叽叽咕咕和丰腴美丽的女老板说话时。所有哈里根家的样貌都消失了,除了那一身利落的服饰外,她简直就是个墨西哥女孩。 侍者十分专业地领着他们到后段的桌子时,麦特觉得好像正参观皇室。可是参观皇室通常都有口译或直接以参访者的母语解说,此刻他却被这湍急的西班牙文淹没了。 “她想知道,”康嘉转过来面对他,一时似乎转不回英语腔调似的,“你要不要咖啡。我想也许你比较想喝啤酒。” “你可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啊!啤酒很好,可是我不能点其他的餐点吗?” “我点了拼盘,什么都有。你喜欢墨西哥菜吧?” “爱死了。那个盲人在弹什么?” 康嘉咬了咬嘴唇。 “那是我妈妈经常点的曲子。很悲伤的一首歌。叙述这个可怜的人从前有一个大农场,而现在只剩下这四个玉米田,他往昔的快乐已经消失,一切已逝,Acabo—Ichabod【注:acabo,西班牙文,结束或消逝之意;Ichabod为男子名。】,荣耀已消逝。你看!我可以说双语式的相关语呢,就像乔伊斯先生那些作家。” “别卖弄聪明。我才刚要开始认清你。” “认清我?” “是的,你和这里很搭调,和你的年龄相符,你是个货真价实的人——或说当你开始活泼伶俐、让我开心之后。” “现在是谁说话带刺啊?那我是怎么样的人呢?” “一个非常好的人,我想,是那种冷暖自如的人,而且很健康。如今你没有在家中的那种阴晴不定——矛盾、不经世事。在这儿你坦率又热情。” 她没搭腔,反倒开始配合着竖琴轻轻地哼起歌来。她的声音不是很美,可是很轻很甜很清晰——像葛蕾西·艾伦【注:Gracie Allen,1906—1964,与其夫婿George Burns为美国舞台、广播、电视及电影中最成功的喜剧搭档之一。】的声音,麦特偏颇地想着。正在喝着啤酒的那些乡下人抬头张望,咧嘴笑笑,随即也跟着哼起来。帐篷内充满了一股淡淡的忧伤。 “原来你在这里!”一个严厉的声音说。 麦特的视线飘离康嘉往上看着葛瑞格·蓝道,此刻蓝道那无比俊美、蜡像般的五官扭曲着,一副快要火冒三丈的样子。 “这可是件好事啊!”蓝道继续说,“发现你背着我跟这些——这些乡下人在这里!” “哈啰,葛瑞格。”麦特说。 “少叫我葛瑞格。我也许早就该知道你突然想帮我是别有用意,邓肯。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我早就知道。可是我还以为我可以信任你,老兄——兄弟会的兄弟!”他加了这么一句,仿佛这是件极度悲惨可怖的事情。 “嘿!假如你的女朋友不喜欢鱼,我又能帮上什么忙?” “鱼?这和鱼有什么关系?好,我现在了解你所有的计划了。我一向你提起她之后,你就打好了如意算盘。一个有钱、没主见的美少女——一个愚蠢的富家女,正合你的胃口,是吧?而且你还开我的车到那里,再把我灌醉,让我束手无策。手段高明啊,邓肯。拍老家伙的马屁,然后得到他的宠爱:对他那种我永远无法忍受的愚蠢狂妄言论忍气吞声;大概也对他说了不少有关我的事。同时替自己铺路。” “葛瑞格,”康嘉说:“你不觉得你说够了吗?” “我还没开始说呢。我听说你们有一手,你们两个。可是我愿意原谅你。康嘉。你很年轻,你不会分辨是非,可是我不能忍受我的未婚妻有绯闻。” “我可以不挑你这句话的语病,”康嘉说,“可是我不能容许你胡说八道。请你立刻离开好吗?” “假如你和我一起走的话。康嘉,我亲爱的,和这个人一刀两断,我绝不会因为你所做的事而责怪你。我——” “因为我所做的事!”康嘉站起来,黑眼睛闪着怒光。“小心,葛瑞格,在我的地盘上,惹火我可不太安全喔——你那张臭嘴可能会从你那张俊美的脸上给撕下来哟。立刻滚出去!” 她手一挥指着入口,随口加上了一连串叽哩咕噜的西班牙语——显然是在指示他该往哪儿走。 三个乡下人相互对看了一眼。立刻全体站起来准备保护裴拉欧小姐。他们收拾起慵懒,把啤酒放在桌上,向前迈进,像是身手熟练吓人的保镖。 “叫那些海军陆战队退下,亲爱的,”麦特说,“这我还能应付。” 他跟着退出去的葛瑞格到街上去。一个松果小贩闻到火药味,大声地呼朋引伴看好戏。葛瑞格背对着一个卖葫芦瓢和草绳的小店停下来。 “来呀,”他痛骂道,“想当窈窕淑女的大烈士啊。你明知你比我强壮,那就是你胆敢玩这种卑劣手段的原因。” “而你明知你比我弱,所以你就以为你可以平安无事地胡言乱语吗?嗯,这次你可要学学不同的教训。我不在乎你那卖公债的小鼠脑怎么想我,可是当你开始胡乱数落康嘉和她爸爸的不是,这又另当别论。” “你胆敢再靠近一步!” “而且你还说康嘉是个小孩,你自己都还没长大哩——你这个爱哭的小鬼。看看这会不会让你长大点。” 就在这时,麦特看见亚瑟出现在看热闹的人群中。他早该猜到葛瑞格不可能跟踪到他们。而且也无法独自想出那些恶言恶语。可是在麦特完全意识到他出现之前,小哈里根已伸出一条瘦腿,利落地将他绊倒。他重重地摔倒在崎岖不平的石板街上。感觉到亚瑟和葛瑞格用力地跳到他身上。 下一分钟的画面可精彩了,也许可以用电影剪接的手法表现。但光靠平铺直叙可表现不出其精彩程度。康嘉那三个忠心的奴仆冲过来加入战局,并把麦特的敌人从他背上拉开。接着另外两个游手好闲的人眼见战局不公平,加入了蓝道、哈里根那组。两个路过的水手也丢下女伴加入战场,毫不在乎他们帮的是哪一边。 八成是其中一名水手打翻了卖葫芦瓢和草绳的小亭,惹得店主人也下场打架,但麦特根本不知道是谁拔出刀子,并在他已有疤痕的脸上划了一道新伤口。他正忙着打退葛瑞格。 其他打斗者光是有架可打便心满意足。而葛瑞格却出人意料地完全抓狂,像个刚披上熊皮战袍的大胃王战士般歇斯底里。有一阵子,他想尽办法勒住麦特的脖子。可是后来不知怎的,一个破葫芦瓢到了他手上,接着他就似乎对挖眼睛比较感兴趣了。 打架是一回事,但应付疯子又是另一回事,尤其当这个疯子有个朋友从旁恶意煽风点火。破葫芦三度差点戳到麦特的眼睛,第三次之后麦特开始怀念印度宗师萨斯默的和平相伴,以及他那随处丢枪的习惯。他甚至开始渴望拥有其中的一把枪。 这时警哨声响起了。 麦特感觉到康嘉握着他的手,并听到她小声说: “快走!” 下一刻他们已来到一个美丽如画的地下室商店,店里的烛光照亮每一吋墙壁。中间则有一个装着油脂的大桶正燃烧着。 康嘉说:“我们没经过这里,耶稣。” 耶稣笑开了嘴,并用大拇指和中指比了一个手势。 “‘豪’的,裴拉欧小姐。” 然后他们就从商店后门出去,爬过一堆水管,再穿过一个小木门走进一条巷子。康嘉在那里停留一会儿,擦掉麦特脸上的血迹,接着钩着他的手臂带他走入缅因大街。她一路拖着他,以超乎常人的速度,经过广场、穿过街道,最后进入圣母院。 老教堂的内部色调和白色的主祭坛相比显得灰暗。这时并未举行任何仪式,可是祭坛的烛光照亮了几个默默跪在昏暗椅子旁虔诚祷告的身影。 “圣堂,”康嘉轻声说,“古老光荣的传统。” 她用手在入口的圣水盆里沾了一下。并在胸前画了十字,然后走向本堂,在那儿跪下双腿默祷了一会儿。麦特笨拙地站在她身旁不知所措。 “没关系,”她一边站起来一边喃喃自语,“你什么都不必做。” 麦特默不作声地跟着她走下通道。她在祭坛的栏杆前再度跪下。麦特则溜进一张空着的长椅。坐着四下环顾。这个古老——古老,是根据西方人的算法——的教堂有种安详、昏暗的静谧气息。 康嘉终于从栏杆前起身。她在瓜达路佩圣母画像前停下来点了根蜡烛,嘴唇微微动了几下。她转身过来时面色凝重。 麦特说: “要走了吗?” 康嘉慢慢朝着大门晃过去。 “我想是吧。他们不敢再找你麻烦了。我们可以到车子那里去……”她停下脚步,欲伸向圣水盆的手悬在半空中。“不,拜托。坐下,回到位子。” 麦特不明就里,但却乖乖听命在圣爱米格狄乌斯下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康嘉跪在走道上,随后溜到他身旁。教堂后段这个昏暗的地方没有其他人。 她抓起他的手紧紧握着,即使隔着手套都感觉得到她的温暖;可是这个动作与其说是爱意,倒不如说是种安心与信任。 “这里很安详,”她说,“在这里我脱离尘世,感觉到真正重要的事,至于不重要的事,我可以看在眼里却不放在心上。” “什么是真正重要的事?” 她点点头,指着祭坛。 “那个,以及它给我的感觉,还有你也算得上一点点——因为我知道我可以和你说话。你在这儿没问题,麦特。出乎我意料,我本来以为带你来这里会让我不习惯,可是一切都很搭调。所以现在我能说出内心的话了。” 麦特抚摸她的手,默默鼓励她。 “噢,主啊,”她说(这并不是对天发誓),“让我爸爸的灵魂得到安息。” 说完之后,她沉默了好长一阵子。 “我一直试着,”她终于又开口说,“想要慢慢地说给你听,好让你明白为什么,可是这么做没必要。当你想让事情合逻辑,却反而让它越变越糟,所以我只得一口气说出来。它是一切事情的根本原因——为什么我要进修道院,为什么我如你所说的这么蠢,以及为什么我必须知道谁在那间房里和所有的为什么。它是……噢,你不会相信我的。可是……你知道,麦特。我想也许是我爸爸杀了我妈妈。” 关于这点,麦特根本无话可说,他呆若木鸡地坐着,依然握着她紧握的手,等她继续说下去——说一些能让一个男人搭得上腔的话。她这句话的含意他还不大明白;它来得太突然,太令人震惊,让他无法迅速理解。 康嘉一声尖锐短促的干笑声打破了沉默。 “我刚才那句话听起来实在很好笑,而且突然间我知道我错了。在这里。我不该说这种话并且还相信它,在说的同时,我知道自己连想都不敢这么去想。可是……” “你为什么有这种想法?” “她去世的时候我不在家——这点你知道吗?我有好几个月没见到她了。然后我接到电报,我回到家时她已经过世了。他们从来没告诉过我她的死因——只告诉我她病重的情形,她的眼睛和其他问题,可是从来没告诉我明确的事情。所以我很担心。我爱我妈妈。麦特。你不知道她对我有多重要,不知道她的重要性远超过其他所有人,甚至爸爸。然后有一天我在爸爸的书房找一本书,那本我不小心掉在地上、有关各种药品的书,它刚好在——你看到的那页摊开,莨宕碱那一页。我当时只是好奇而已。就只是这样。我读了茛宕碱的介绍,以及将它滴入眼中毒害他人的做法,于是我想起了妈妈有滴眼药水的习惯。假如你知道该加些什么东西。你就可以把它加进眼药水里,然后你不会受到任何怀疑,事发时你也不必在现场。” “可是他是你爸爸耶!你怎么可以认为他……” “他们并不快乐。我本来不应该知道这件事,可是我还是知道了,小孩子总是知道一些事情。他们彼此相爱,而且两个人都很棒,可是他们不快乐。雅布耶·梨塔——也就是妈妈的妈妈——她讨厌哈里根家的人以及他们的一切。祖父鲁夫斯很严厉又残酷,他所有的财产完全是靠他聪明并夺取本来应该归裴拉欧家的钱而来。雅布耶·梨塔还在世的时候,妈妈老是替爸爸辩护,说他不应该承担鲁夫斯祖父的过错;可是雅布耶·梨塔过世之后,妈妈也开始这么说话,就好像她妈妈的灵魂附在她身上似的。她无法控制自己。她爱我爸爸,可是有时候她憎恨哈里根家的人。所以他们并不快乐。就算爸爸非常有耐性,我想假如有时候她过分刺激他…… “这是个很可怕的想法。我并不想如此设想,可是我没办法控制。它就像癌症慢慢地蔓延。进入我的脑海,成为我的一部分,让我认为我爸爸是个杀人凶手。而且我开始感觉——哦,我不知道——就像哈姆雷特,我想。那是同样的情况,你知道。我是说装在玻璃瓶中的致命毒汁——毒茄草,茛宕碱。我查过所有的相关资料,它不能从耳朵灌进去,必须从眼睛下手,而这正是可以对她下手的地方。” “难道你不能确实查证吗?” “怎么查?每次我一问起妈妈的死因,每个人都叫我别问。这事连亚瑟都不愿意谈。而且妈妈过世那天珍妮休假,所以她什么也不知道,这样让这件事更糟。很可怕,麦特。我甚至开始希望……不,我并不是真的希望我爸爸死。我只是希望万一我的假设正确,他能受到处罚。我们的关系大不如前,即使在我产生这个想法之前就是这样。仿佛他筑起了高墙让我无法溜进去,然后他就站在墙边对我笑,可是我知道有这道墙。而且墙后藏着我不知道的东西。然后他就去世了……这好像是我的错。你知道,我希望他死……差不多,可是当事情发生时……你难道不明白吗?” 她说不下去,并将脸埋进麦特的确膀,整个身子因啜泣而抽搐。他拍拍她的背,同时看着祭坛上的圣体匣,并向上望着圣爱米格狄乌斯像,明白自己只能哑口无言。 两个传统墨西哥老妇人,一身黑长袍,头上缠着黑围巾,在入口处停下来祷告。并回头看着哭泣的康嘉。 “她失去了孩子。”其中一人说,并慈悲地看着这对年轻人。 “愿上帝仁慈地接受他们!”另一人喃喃自语。 康嘉站直身子。并轻轻擦她的眼睛。 “你看,现在你知道我多可笑了吧。不,什么都别说。没什么好说的。马上带我回家,拜托。” “带他回他的牢房去,”马歇尔副队长说。 四肢无力、冒着冷汗的印度宗师马侯帕达亚·维拉圣南达酸溜溜地笑着说: “您为人最好了,副队长。” “把他带走。” 他们把他带走。 “我知道,”马歇尔对警局的速记员说,“从抢劫这个角度着手侦办是正确的。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关于这件谋杀案,他口风这么紧,一个字也问不出来。他一定有关系,这点毫无疑问。但谁是共犯?” 速记员耸耸肩。 “他迟早会累垮,他们会搞定的。” “迟早会……当然。迟早的问题。可是我现在就想知道答案。” 柯罗特警佐拿了一叠纸进来。 “这是最后的报告,副队长。” “有没有什么收获?” “什么也没有。” 马歇尔翻阅着报告。 “这里面包含了哈里根正在调查的所有男男女女?” “每个人,而且都做了注解,都是清白的普通人——除了哈斯佛和印度宗师以外,这整件事当中没别人搞鬼。假如您问我,我会说,凶手是这两人当中的一个。” “是他们这些人当中的一个,柯罗特,这件案子因公因私引起的机会各半。两方都各有动机——谋财害命或杀人灭口,现在我们把因公引发杀机的嫌犯缩小到哈斯佛(不论他是谁)、他那个可爱的小罗宾和萨斯默;而那份遗嘱则似乎让哈里根家的嫌犯局限在亚瑟和那个女孩身上。” “我赌印度宗师。”柯罗特感触良深地说,“我知道这些算命的是什么德行。” 马歇尔更仔细地看完报告,并把它放下。 “例行公事。读起来没多大用处,但还是得读。眼前的情况不寻常。” “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你可以试着想象一个穿黄袍的男人如何从老鼠洞逃走:或是你怎么去弄断教堂的一根柱子并承认作伪证。假如你能解决其中一个问题,柯罗特,我就把我的副队长徽章别在你身上。” “市民服务委员会不可能让你这么做的,”柯罗特务实地说,“你明天要做什么?” 副队长站起来伸伸懒腰。 “老天,我累死了。家里有个两岁小孩你就永远别想睡好。至于明天嘛——可怜的我呢,要去修道院。” “啊?”柯罗特警佐说。 “你不想找个地方停下来吗?”他们经过蔓藤大街时,麦特问。 “不。谢谢。” 他们来到高地后,康嘉开口说话了。 “我很高兴葛瑞格出现。” “高兴?他玩那些下流的把戏你还高兴!” “没错,我知道亚瑟设计他跟踪我们的做法很卑鄙——一定是亚瑟从中搞鬼,是吧——可是这仍是件好事。我们因此到教堂里躲避,正好让我说出心事。” “看起来是没那么恶劣,”麦特说,“目前看来是这样。” “所以这个晚上并未按照我原来的计划进行。” “你原来计划了什么?和你裴拉欧家的朋友玩耍找乐子?” “不是,”她的声音很小,同时脸一直望向别处,“我本来有不同的计划,麦特,在我们——走进教堂之前。” “所以呢?” “我们本来要去别的地方跳舞。而且你可以喝点酒。” “好主意。现在去还不迟。” “不,太迟了,实在太迟了。我原来以为我们会去跳舞,然后你喝喝酒,然后——然后你不会带我回家。” “好一个护花使者!期望我醉倒在你身上还是——嘿!你是什么意思,不带你回家?我应该带你去哪里?” “某个地方。你知道。你会带——(她稍微吞了吞口水)女人去的某个地方。” 麦特放慢脚步转过来注视这个女孩。 “你是说你……” 她一副自我防卫地向上看着他。 “这是我的感觉。一切乱七八糟的,我妈妈,我爸爸,报社,家里所有的怀疑和怨恨……我觉得我必须……” “去他们的。”麦特发飙,“听着,亲爱的,你是个很甜美的小孩。有时候你实在不仅是甜美而已,可是假如你认为我是个下流到——” “我知道,所以你才要喝酒。” 麦特突然放声大笑。 “天啊,太棒了!削弱我的自制力,让我无辜、单纯地不由自主,然后——该死,康嘉。我现在得把车停在这儿。然后一巴掌打醒你。你到底为什么会有这种疯狂的想法?” 她闷不吭声。 “怎么了?说话呀!”她依然沉默不语。“因为我威胁要打你巴掌。你就气死了?假如有人很久以前就开始做那件事,那么,哈里根家的生活就简单多了。” 她没搭腔。 他们静静地开出日落大道,然后转进旁边的街道。麦特在屋子前停下来。 “要在这儿下车吗?我要把车停到车库去。或者你还要跟我说话?” 康嘉抬起头,他这才看见她原来一路上都在默默地流泪。 “你……你嘲笑我。” 他看着她发红的眼睛,加上从脸颊一直垂到嘴角的泪痕,都让她的面目狰狞起来。 “假如你现在看得见自己的样子,”他轻声地说,“你会笑的。” 她向前倾。抓着他的衣领,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试着安慰她好一阵子,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终于她抬起头,依然在抽泣,可是情绪缓和些了。 “刚才这样不好。是吧?一个晚上两次。男人不应该看女人哭。画面很美。可是现实生活中这是件可怕的事。” 她打开手提袋,就着仪表板上微弱的光线尽力补妆。 “而且别的事,”麦特说,“都不会让一个男人觉得如此束手无策。现在觉得好一点了吗?” “我想是吧。可是拜托——你不会再嘲笑我了吧?” “我会尽量不笑你。” “亚瑟老是笑我,约瑟夫伯伯也是,有时候连艾伦姑姑也笑我。我以为你会不一样。” “也许我可以不一样。” “因为你和他们很不一样,你很真实又强壮,像来自另一个世界。我从来没认识过像你这样的人。” “像我这样的人到处都是。亲爱的,你只是没碰到罢了。” “你知道,我告诉你的事——你嘲笑的那些事——其实不全然是真的。可是我没告诉你实话,因为这只会让你笑得更厉害。我想假如我试着——呃,你知道——以复杂及世俗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你就不会认为这件事好笑。” “我想我不大懂。” “我是说,假如我说我要你抱我,只是因为我对这一切感到厌烦……嗯,我是说,一般人都会做这样的事情吧?报章杂志都这么写。” “不是像你这样的人。康嘉。” “我知道。我现在明白了。可是我以为男人也许会有那种反应,假如我告诉他真正的原因,而且他因此乐疯了的话。” “什么原因?” “你难道不知道吗?”她将手提袋放在一边,整个人在座位上歪斜着,扭成一团,半跪着并直视着他的眼睛,“你不知道吗,亲爱的?” “我知道我们最好进去,否则艾伦姑姑——” “哦。麦特,我好爱你。这让我心痛,比死亡、怨恨、比什么都痛。我——” 她往前倾,笨拙地、天真地、温柔地用嘴唇压住麦特的嘴唇。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将她温暖的身体压近他。他惊讶地发现,尽管她的言行思绪仍十分孩子气,身体却是个成熟女人。 “听着,”和她争论的同时,他的内心也在交战,“我们别再愚弄自己了,这样不正常。我们因为情势紧张而凑在一起。我们周遭不断有事发生。我们之间也不断发生事情。我们必须让头脑——暂时不去想这件事。” “我不认为你会相信我,”康嘉轻声地说,“但这是我的初吻。哦,我是说有人亲过我,可是我以前从来不觉得被吻。” 她的眼睛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再度发出光芒。 麦特轻轻将她推开。 “据我了解,这是你截至目前为止的最后一个吻。” “可是,亲爱的!” “还好,”他说,“你没执行你的小计划,我突然觉得它可能会奏效。” 第十八章 麦特隔天一早拨了通电话。真幸运,马歇尔副队长还没出门。 “我是邓肯。” “哦,啊啊呜啊。”马歇尔说。 “我不懂您的意思。” 电话中传出咕噜声。 “假如你在早餐时间打电话给别人,你就得忍受他含着食物说话。什么事啊?” 麦特想到教堂、脸上的新疤痕以及泪湿透了的肩膀。 “好多事,不过不全是公事。我现在想问你一个问题。” “泰瑞!”他听到蕾欧娜的声音,“爸爸在接听电话的时候,不准朝他丢蔬果泥。” “对呀,”马歇尔说,“其他时间都没关系。嗯。什么问题呀?” “是这样的。您知道沃尔夫·哈里根太太是怎么死的吗?” 马歇尔的语气顿时变得生疏冷漠。 “知道一点点。你问这做什么?” “我不能告诉你——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这么做也许有些卑鄙,可是事实不是这样。但是请告诉我这——” “抱歉,邓肯,我这儿可不是公开的新闻中心。老实说,我是出于你能帮我的忙才告诉你一些事情,可不是只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 “泰瑞!别吵爸爸。他的脸已经很臭了哟。” “好吧。可是我还是要再问一个相关的问题。她可不可能是被人谋杀的?” “绝对不可能。” “你确定吗?” “确定。” “谢谢。替我问候蕾欧娜和泰瑞。” 麦特独自吃早餐吃到一半时,康嘉进来了。艾伦姑姑去做弥撒,亚瑟正在睡大觉,昨晚他和葛瑞格·蓝道在欧维拉街那场混战之后,不晓得又到哪儿狂欢去了。康嘉今天早上很沉默,没提昨晚的事,不想闲聊,也不玩烤吐司的游戏。等她终于正眼瞧着麦特时,眼神哀怨得像是丧家之犬。 “你的脸颊还好吧?”她终于开口问。 “还好。谢谢你昨天帮我清洗伤口还有上药。珍妮今天早上帮我换药的时候,说你处理得真好。” “不知道她认为这道伤疤怎么来的。” “她没问。珍妮不是三姑六婆。就算怪事发生,她照常做着份内的工作。” 一阵沉寂。 “嗯,”康嘉说,“这对珍妮来说算是种自我保护吧?” “听好,”麦特突然说。“我要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 “告诉马歇尔副队长你的——你的想法。如果有什么不对劲。他应该多少听过什么风声。他可以让你恢复正常。” “我已经恢复正常了。我跟你说过了,昨天晚上我就忘了这件事,暂时获得自由。可是人不能一直自由吧?一件事情结束,另一件事情又来了,就像被恶灵附身的人,只是不必有七个恶灵,一个就够了。” “反正告诉他就对了。你知道你心底的想法还藏在某个地方,没这么简单就忘记的。试试看。” “也许……” 她将一片脆培根捏碎。 “我也要请你帮我一个忙,麦特。” “什么忙?” “早上开车送我去修道院。我要和乌秀拉修女谈一谈,希望你也在场。你介意吗?” 班扬这时正好闯进来,平常沾沾自喜的他这时显得更得意洋洋。 “对不起,小姐,我不是有意要打扰你们。” “没关系。有话直说。” “我只是想问邓肯先生,马歇尔副队长今天会不会打电话来?” “我不确定,”麦特说,“不过很可能会打来。您昨晚休假吗?” “是的,先生。能不能麻烦您告诉马歇尔副队长,就说我有攸关案情的重要消息,说我希望愈快见到他愈好。” 康嘉拍拍手。 “哇,班扬!我猜你一定是个隐藏真实身份的侦探!你有什么秘密?” “小姐,这您就去问马歇尔副队长了。” 他一鞠躬后温和有礼地退下。 马歇尔副队长正一边抽着“园丁之香”。一边闻着庭园的花香。 “坦白说,修女,”他说,“我其实是要您私底下帮警方做点事。” “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乌秀拉修女委婉地反驳,同时瞄了一眼在附近晒太阳、打瞌睡的菲莉希塔丝修女。“我非常愿意设法推理并和您讨论,可是我实际上能做的……” 然而,她似乎陶醉在这项请求中。 “有一件事您做得到,但我却连尝试的机会也没有。您可以拆穿艾伦·哈里根的谎言。” “副队长!” “我知道。她算是您的赞助人吧?但是我想,修女您也许将正义看得比贵教会的利益还重。” “您误会我了,副队长。我刚刚不是在抗议,我只是很惊讶罢了。您请继续说。” “这间密室并不只是上锁而已,而是整个房间锁死了。除了路过礼拜堂的那道门之外,没有其他可进出的通道,而艾伦·哈里根就在门外,结论很明显:她在保护某个人。我不能逼她的口供。否则他哥哥会用政治势力对付我,主教大概也不会放过我。” “可是我以为您了解——” “我知道,我不能要求您背叛她对您的信任,但是我以前办拉斐提案的时候也碰到同样的情况。警方一致认为大麦克杀了他,但就是找不到证据。只有听告解的神父知道他确实杀了人,当然我无法从神父口中打听到任何事情,但是他依照我给的提示,终于让那个老粗俯首认罪。” “就算您没暗示,他也有义务这么做,副队长。” “是吗?可是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说您帮得上忙。我并不是要您在哈里根小姐面前背信,而是要您劝她跟警方说实话才是最明智的做法。” “可是这么做没意义,她说的是实话。” “胡说。要破这件案子的唯一方法,就是让她说出她看到的情况。” “她看到的情况您都已经知道了。她的证词是一项可靠的事实:邓肯先生看到哈里根先生尸体的前十分钟。没人从礼拜堂走出去。” “可是您怎么——” “她在那里,哈里根小姐,”某个修女的声音说。 接着康嘉走进庭院,麦特尾随其后。 “副队长!这是命运的安排,对不对,麦特?” “命运的安排?我是个已婚的男人,哈里根小姐。” “我不是这个意思。是麦特要我问您一件事情,可是我不想问,所以我跑到这里来,免得万一您到我家去我无处可逃。可是现在……” “命运,”乌秀拉修女说,“对哈里根家的人来说,是个异教思想。可是上帝这么安排一定有他的用意。” “很好,哈里根小姐。假如命运、上帝和警察的任务将我拉来这里。那么您就问吧。您要问什么?” “副队长,您知不知道……哦,不行!我问不出口。真的,麦特,我就是没办法。” “是——是你上个礼拜五和我说的那件事吗?”乌秀拉修女轻声地问。 康嘉默默点头。 “来。问吧。勇敢面对恐惧,恐惧自然消失。” “心理分析的首要原则。”马歇尔微笑着说。 “副队长。您不知道有多少类似的原则早在十九世纪时就被教会引用。玛莉。继续说。” “好吧。马歇尔副队长——您知道我妈妈是怎么死的吗?” 马歇尔不自觉地看着麦特。 “她是,”他从容不迫地说,“自然死亡,心脏病。可能是眼疾造成的压力及烦恼引起的。” “您怎么知道?” “您认为我办案的时候不会调查被害人家族近几年的死亡记录吗?我首先着手的事情之一就是查阅记录,并且获得和令堂有关的完整报告。” 康嘉高举双手。 “我重见光明了,”她说,“感觉温暖又舒服。谢谢,麦特,修女,你们让我把话问出来真好。” “我很高兴你今天把话说出来。”乌秀拉修女说。 “裴佩秋修女还问起你呢。她要你去看她的弥撒绘本;她已经完成了。” “完成了?噢,太棒了!我要看。” “她现在在图书馆,你要去看她吗?你知道怎么走。” “为什么?您不一起去吗?” “亲爱的,那本弥撒绘本是本院有史以来最美的东西,但我再也想不出什么评语了。形容美丽的用词就这么多,我都已经说了。你去吧。” “好吧,我不会去很久。” “裴佩秋姊妹的这本书真是鬼斧神工。她打算利用现代的技术和材料来重新创造中世纪的效果:我觉得她非常……” 康嘉的脚步声在拱廓上消失,修女突然改变语气。 “现在,副队长。请您告诉我们哈里根夫人真正的死因。” “为什么?修女。您为什么认为我——” “您实在是有些油嘴滑舌,副队长。请告诉我事实,我想您找不出任何人,会比我或在场的邓肯先生更关心那可怜的孩子。我觉得我们有权知道事实。” “好吧。反正只有哈里根小姐一个人被蒙在鼓里,虽然约瑟夫的保密功夫到家。” 听完原因后,乌秀拉修女颤抖地说: “自杀?” “是的。我想她无法忍受失明。真可怕,西班牙人的自尊心。而且在她妈妈去世之后,她似乎觉得背负着整个家族的血统压力——最后一个裴拉欧族人,死得也很惨。她用一把祖传的上好托雷多钢刀刺死自己。当时曾经验尸——我看过记录——不过这是秘密进行,消息并未走漏给报社。这事暗中掌控得极好。我想她甚至是依天主教的全套仪式下葬的。这情形可以引用《哈姆雷特》里的一段:‘她死得很可疑;若非朝廷大令变革教会规章,她应该睡在没超度过的土里……”’ “那么教会是对她宽容了。教会很少允许自杀的人按教会仪式下葬。总是有不合常理的因素促使可怜的人自杀:而您的说法指出她母亲的逝世以及家族自尊心作祟的缘故。造成这个半瞎女子偶或出现忘记天主教教规的精神状况。教规中明示(容我也引用一下《哈姆雷特》)上帝反对自杀。这种准许她下葬的宽容做法,有比您对她女儿扯善意的谎言还糟糕吗?” 现在一切水落石出,麦特想。为了避免丑闻损坏哈里根的名声,同时为了不让她女儿知道痛苦的真相而做的所有隐藏哈里根夫人死因的保密动作,都一清二楚了。包括她对双亲不快乐的回忆,以及那本书残忍地在莨宕碱那一页摊开,还有反复无常的命运造成康嘉自虐——或者乌秀拉修女也会那么想,认为这是上帝的旨意? “康嘉为什么会认为她妈妈是被谋杀的?”马歇尔说。 乌秀拉修女无辜地看着他。 “您到底指的是什么?” “现在是谁油嘴滑舌的啊?她为什么这么急着想知道答案,却又害怕听到答案,而且在听到自然死亡这个答案时松了一大口气?说吧,修女,她为什么这么想?” 乌秀拉修女摇摇头。 “我不知道您在说些什么,副队长。” “好吧,随您怎么说。不过我难免会有一些邪恶的想法吧?这些想法,例如,假设她怀疑她爸爸?那可是个新动机,为案子打开一线曙光……” “那威廉二世呢?”乌秀拉修女突然插嘴,“那给了她什么启示?” “它真是——它是否在影射什么人?” “假如我知道就好了,”乌秀拉修女自言白语地说,“对象显而易见,除非……”她突然大叫,“副队长!我和哈里根家很熟。两个年轻人的头发是深色的,两个老人家是灰头发。可是有没有人——任何一个卷进这件命案的人——是红头发?” “嘿!”马歇尔说。 “拜托。我不是在影射任何人。至少,我不是随便乱说。可是其他的嫌犯——哈里根家以外的人——没有红头发的人吗?” “没有。” “卷进这件案子的其他人当中也没有?” “除了我太太和我儿子以外。只有他们是红头发。” 乌秀拉修女似乎松了一口气。 “那么我就对了。可是我竟然笨得忽略了这个可能性。我不得不怀疑我们还会做出哪些蠢事。拜托。有什么新消息是我应该知道的?” “班扬有个秘密,”麦特说,“我本来要告诉您的,副队长。他想在今天见您一面。他昨天晚上去参加光明之殿的聚会,而且今天他一脸得意,好像刚收拾了附近最大的公猫而自鸣得意的金丝雀。” “光明之殿?”马歇尔重复道,“我愈思索光明之殿的种种,我就愈不喜欢它。今天下午我会跟班扬碰面,但就算他告诉我有关光明之殿的种种,也都比不上密室让我感兴趣。我们整晚待在那个房间,”他带着一丝哀怨对乌秀拉修女说,“我们试着整理出所有可能及不可能的状况,希望可以从中找出合理的解释,但结果只是发现另一个不合理之处。” “怎么回事?”修女着急地问道。 “修女,听起来,你很想知道另一个不合理之处是什么。” “我想是吧,两块木头也许是不对称、奇形怪状的,但拼在一起,就可能呈现完美的几何图形,不合理的事物也一样。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吧,我就告诉你。黄手套是哈斯佛的装扮之一,算是黄袍的一部分。凶手在房里未曾留下指纹,但是邓肯透过窗户看见他的时候,那时他并没有戴手套!” 她转向麦特。 “你是说他赤手空拳?” “是的,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是我清楚记得他放在桌上的手空空如也。” “唉,”马歇尔叹息道,“有哪个凶手——就算是喝醉的,会脱掉手套才去——” “副队长!”乌秀拉修女的声音又尖锐又大声,“明天下午你可以到哈里根家走一趟吗?” “应该可以。这是我的工作。但干嘛这么急?” “我看出一点端倪了。不,请别叫我现在解释。但是我想明天,就在哈里根家,我可以告诉各位黄袍人是怎么离开房间的。” “还有那个人到底是谁,”马歇尔问,“毕竟,那也很重要。” “那我早就知道了。除非,”她又说,“哈斯佛的头发也跟他的胡子一样是假的。现在,我请求两位一一道出自从邓肯先生在周二概述案情之后所发生的每一件事……” “若在一般的侦探小说中,”马歇尔在车子里说。“班扬早就被干掉了。那家伙知道得太多了。” 但现实生活中,只见一位毫发无伤的管家在门口迎接他们。 “嘿。”当康嘉不甚情愿地告退之后,副队长说,“我来了。” “哎呀,”班扬微笑道,“若两位绅士愿意移驾书房——那里比较僻静隐秘,我将会十分乐意向两位道出哈斯佛的真实身份。” 第十九章 那个星期四晚上一起坐在光明之殿阳台上的五个男人实在是个奇怪的组合。出席光明之殿,麦特想,就好像去剧院或去看一场足球赛,你无法预期可能会碰到什么熟人。 他先是碰到R·约瑟夫·哈里根。秘密和计划的详细内容,班扬只告诉副队长一人,麦特只知道今晚有特殊的事要宣布。R·约瑟夫代表哈里根家族受邀前来,他是这个家族中最关心这件事却最无趣的人。 他们才走进休息室(麦特在一群接待员当中找不到罗宾·库柏那张天使般的脸孔),律师立刻就大叫: “亚瑟!你在这儿干嘛?” 亚瑟不情愿地朝他们蹒跚走来。 “当你听说你的管家和警察有约的时候,难免会好奇。” “还有,葛瑞格!”约瑟夫低沉地说,“很高兴见到你,小伙子。” 葛瑞格·蓝道一脸不悦。 “亚瑟说他需要人陪,”他有些替自己辩护地咕哝着。 “我知道,”约瑟夫点点头,“经过礼拜二那个愚蠢的场面之后,你不好意思见到我。啐,小伙子,我们每个人有时候都会过火,没什么好在意的。” 他们踏步走上楼梯时,葛瑞格把麦特拉到其他人的后面。 “我希望你了解昨天晚上的事,老兄。” “我想我了解,”麦特的语气不太热络。 “毕竟。事过境迁,我是说——” “像你这种地位的人——”麦特很快接口。 “没错。我很高兴你能谅解。像我这种地位的人有,怎么说,某种——嗯,某种地位要维持。我知道我发脾气没道理。可是想想这一切……”他注意到麦特脸上的新疤痕。“当时我……” “你应该看看我当时的样子,”麦特开心地说,“缝了五针还输血。当然,现在已经好多了。”一向只听字面意思的葛瑞格把这句话当真,遂突然惊讶地不发一语。麦特将注意力转移到两个薄嘴唇、火鸡脖子、在他们前面走上楼梯的老人。 “九九神咒的确有用,”其中一人说,“我们已经给那个哈里根好看了。”他冷淡的声音中流露几许得意。 另外一人咯咯笑得厉害。 “我们要做的还不只这个哩。等着瞧,这只是一个敌人,你等着看我们怎么扫荡敌人。你等着瞧,红鬼子、天主教徒和肮脏的犹太人都要滚蛋。” 第一个人搔搔他的秃头。 “可是哈斯佛本人是犹太人吧?” “这不算什么,耶稣也是犹太人,是吧,嗯?” 第一人似乎对这个逻辑很满意。 “我想看看谁能阻止我们,”他面目狰狞地说。 麦特在楼梯最上层与弗瑞德·希蒙斯撞个满怀。这个退休的杂货店老板似乎在和蔼可亲的本色和仇视哈里根密探之间挣扎,倍感痛苦。他不偏不倚地取得两者之间的平衡说了句: “哈啰。” “哈啰,”麦特回答,然后趁机说下去,“希蒙斯先生,这是蓝道先生。蓝道一直在说服我,他说我对光明之殿的看法完全错误,他说服我今晚再来听看看。” 弗瑞德·希蒙斯笑逐颜开,并热情地握着搞不清状况的葛瑞格·蓝道的手。 “做得好,蓝道。我曾试着告诉邓肯我们正需要像他和你这样的年轻人。也许你能帮他去除哈里根那些愚蠢的想法。你介意我和你一起坐吗?” 麦特发现自己坐在约瑟夫和弗瑞德·希蒙斯中间,亚瑟和葛瑞格则分坐两旁。当风琴奏着耳熟能详的曲子时,他不断听见律师痛骂他侄子上个礼拜行为失当,而退休的超商老板则热切地讨论先人的信仰教条,尽管他只是自说自话。 “我非常高兴蓝道能在礼拜四带你来,”希蒙斯转头对麦特说,“这是特别的研习夜。每逢周四晚上,哈斯佛总是告诉我们威胁美国的种种危险,所以我们会知道该怎么做,当情况……” “当情况怎样?” “嘘。” 男高音已经开始唱“玄妙的人生”。聚会如往常一样开始,布幕拉开,一身黄衣的哈斯佛站在空荡荡的舞台上,水罐旁的男人问候观众(看着希蒙斯紧握着葛瑞格的手、葛瑞格一脸退避三舍的样子,麦特开心极了),大家合唱“古基督教”。甚至唱到尾音时还比上星期六更响亮且更有活力;群众似乎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和热诚。 “你看,邓肯,”弗瑞德·希蒙斯解释,“我们现在知道这都是真的,有些人之前也许有些怀疑,不包括我,当然。不,先生。可是有些人也许认为这都是——嗯,换汤不换药,可是自从我们施行九九神咒,而且它也起了作用之后,嗯,现在我们知道自己的分量了。” 哈斯佛起身走到舞台中央,现场一片死寂。 “你们都确实知道,”他开口轻声说,“为什么我们今晚聚在一起。因为我也许会教你们真理,因为真理也许会让你们获得自由,也让我们伟大荣耀的土地自由。可是在我告诉你们这些事情之前,我必须盯着书本,从书中我可以拾取先人留给我们的讯息。”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麦特看着他的同伴。亚瑟摆着一贯的无聊姿势假装很好奇。约瑟夫的头专心地歪向一边,似乎正从专业的角度研究哈斯佛这个领袖的台风。弗瑞德·希蒙斯紧张地等待先人的话语。葛瑞格除了疑惑还是疑惑。 哈斯佛向侧舞台点头示意,一名白衣侍从送上那本无字天书。 “《约瑟福音》第八章,”浑厚的声音说,“不是写着:‘追寻知识获益良多;但先人给的知识完整。’ “因此让我们学习先人给了我们什么样的知识。” 他垂下眼睛扫描空白页,突然这个黄衣人僵住了。 “不!” 他一边喘息一边说,并且念得更专心——专心得几乎让麦特相信空白页上真的有讯息。 哈斯佛停顿的时候,现场本来鸦雀无声,可是此刻观众之间开始出现窸窣的声音。弗瑞德·希蒙斯倾身向前,显得心烦意乱。 接着哈斯佛合上书本。砰的一声阻断了窸窣的声音,现场又回复寂静。 “我已经读到,”他慢慢清楚地宣布,“我在这个舞台的最后讯息。不——你们别害怕,别因为纳闷而提高声音议论纷纷。请专心听。 “我遵循先人的意旨,那是我生活的主宰。首先,耶路撒冷的耶稣命令我,我将随着承受伟大先人的智慧而更加明智,我受命于九个神人,他们吩咐我来到这个天使之城,设法将我得到的真理传给你们。现在他们吩咐我离开你们,没有人知道我要去哪里。 “现在。大家聆听哈斯佛的临别话语。” 麦特别过头去看希蒙斯,可是这个虔诚的信徒似乎看不见、也听不见这世上其他的东西。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个语出惊人、即将告别的主人身上。R·约瑟夫虽然不及希蒙斯感动,可是一样震惊;而葛瑞格,奠名其妙地,似乎更惊讶了。 这场临别演说实在出人意料,内容充满人性及宽容,一点也不像哈斯佛以往的作风。他命令人们忘记仇恨,只要记得美好之事,保卫这块国土的民主,但切莫因为不宽容而让保卫本身成了民主最难应付的敌人。群众起初骚动不安,也许因为这和平常周四晚上的聚会不同而感觉受骗,但渐渐地似乎开始默默明白这个新的状况。 终于,哈斯佛住口,然后昂首阔步地慢慢退到舞台后面。 灯光渐渐变暗,后墙上七彩灯光也跟着变暗。只剩下照着哈斯佛黄色身影的聚光灯仍亮着。 “愿九神人的祝福,”黄衣人说,“是的,以及九九神咒的祝福永远降临在你们身上。因为《约瑟福音》写着:‘人侍奉先人以求先人爱他;先人便侍奉凡人以拥有他的爱。这是一体两面——爱与侍奉。哎,这是一体两面。’再会!” 这时连黄色的灯光都灭了。礼堂立刻一片漆黑。接着灯光全面亮起,一时照着空荡荡的舞台,只剩下水罐旁那名显得有些迷惘的男子。然后幕布降下,风琴手弹起了退场进行曲。 “唉!”弗瑞德·希蒙斯说。随后,仿佛这事件让他词穷。他又无奈单调地说了声:“唉!” 副队长已经知会麦特和约瑟夫,要他们到冥想室去见他。他没提到亚瑟和葛瑞格,但这两个年轻人还是跟着去。 “惊人,”约瑟夫爽快地说,“真是惊人!马歇尔怎么说服那个恶棍彻底放弃煽动群众的行为的呢?” “好厉害的人,这个副队长,”亚瑟说,“说不定他还能说服你退出政坛。” 这一行人在黄色小室前停下来。 “你们不能这样子对我!”一个声音激烈地抗议道。 麦特把门打开。柯罗特警佐愉快地站着监视黄衣人并说: “我们不能吗?那么岂不是太糟糕了吗?” “哈啰。”麦特迟疑地说。 “哈啰,邓肯先生。请进。你们都请进。假如挤得下的话。副队长马上就来。情况如何?” “很棒。他们不知道他受了什么打击。” 警佐伸出大拇指对哈斯佛比了比。 “他也不知道,哇塞,”他高兴地说,“我真希望我太太在这儿。” “在这里面。”马歇尔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副队长迈步走进来,无懈可击的班扬跟在后面,还有——麦特的眼睛突然睁得好大——一个穿黄袍的男子。 在柯罗特监视下的另一个黄衣人跳了起来。 “叛徒!”他嘘了一声。 “你说什么鬼话,麦森,”第二个哈斯佛静静地说,“骗局已经结束了。这是最好的脱身方法。” “你这个鼠辈!” “没错,我是个鼠辈没错,那又怎样?船正在下沉——在这种情况下谁都会变成老鼠的。” “听着,”麦特说,“咱们把事情说清楚好吗?到底怎么回事?” “没错,先生。”约瑟夫低吼道,“到底有几个黄衣人?” 马歇尔指着刚进来的那个人。 “你们认识这个人,你们两个都认识,虽然他不在这个阵营的时候,你们就认不出他来。拿掉胡子,杰克·达顿,让先生们好好欣赏你美丽的脸孔。” 黄衣人听命行事。 “小天使!”麦特吹了声口哨。 “老天!”约瑟夫说,“是那个年轻人!” “什么年轻人?”葛瑞格有气无力地随口问。 “惊讶吗?”罗宾·库柏说,“我还以为你们两位一定能够认得出之前穿着这些黄袍的我。没错,”他又说,“你们对了——只是大概被搞得很迷糊。” “那么,副队长,这个人到底是谁?” “上场了,班扬,”马歇尔说,“该你表演了。” 管家走向前,依然如往常一般面不改色、自信满满。 “恐怕,”他说,“我得先向哈里根家族说声小小的抱歉,除了沃尔夫先生之外,他们一家人都不认识我的真实身份。” “我知道,”亚瑟说,“你大概是苏格兰警场的班扬警探。” 哈斯佛的脸(柯罗特监视下的这个哈斯佛)平常都很镇静,这时却因为认出班扬而显得有些惊讶。 “班尼斯特!”他大叫。 班扬一鞠躬。 “静候您的吩咐。请容我花短短的时间自我介绍一番,我的真名叫多明尼克·温丹·班尼斯特,前英国国教灵异教派主教——这是我自称的封号,那是个愉快又赚钱的职业。直到哈里根先生决定揭发我的一些言行。我向他抗议说,我出身上流家庭、没受过职业训练、又没有继承权。当然得靠自己的力量谋生,他说我的资历可以当一个非常优秀的管家。我现在相信他说得很对。” “真精彩,”约瑟夫哼了一声,“可是你过去的事迹和哈斯佛有什么关系?” “先生,虽然我已经放弃我年轻时的投机行为,可是我依然对灵异教派的发展保有一定程度的专业关切,而且我常常去拜访我以前的同事。最近我从他们那儿听来两个传言,一个是听说哈斯佛是我们以前在芝加哥分支的一员;另一个则是葛兰·麦森人在本地。 “我在芝加哥的时候和麦森很熟,当时我的辖区在那里。他当时是个普通的演员,每个礼拜天晚上都抽空到基督灵异教会的聚会上扮演领袖来增加收入。他是个多才多艺的绅士:我曾在同一个晚上看他扮演乔治·华盛顿、罗伯特·英格索尔和卡里古拉大帝等精神领袖。然而他却匆匆离开芝加哥。下了舞台之后,他显然老是扮演风流情圣乔凡尼·卡萨诺瓦,一概不管对方是否已达法定年龄。因而导致几项罪名上身。 “据我对麦森行事作风的了解,我认为他有可能就是这个哈斯佛,我本想等到确定之后,才告诉哈里根先生这件事。当我礼拜一看到显然不是麦森的‘哈斯佛’出现,便把这事搁在一边,直到我不经意间听到马歇尔副队长怀疑礼拜一出现的那个人可能不是真的哈斯佛,我就立刻跑去参加聚会,确定了他的身份,然后把我的发现告诉副队长。” “所以,”马歇尔接腔,“我发电报到芝加哥去。拿到麦森的记录。和这儿的哈斯佛小谈了一番,说服他如果今天晚上做个了结,也许丑闻就不会爆发。我已经确定库柏每个礼拜一替代他,所以我诱使他做这个工作。只要说服他大势已去,事情就很容易。” “可是,为什么,”约瑟夫咆哮道,“鬼扯什么被先人召唤回去这样的鬼话?为什么不直接逮捕这个恶棍,然后揭穿他?” “这是班扬的提议。他知道个中伎俩。假如我们逮捕哈斯佛,你猜得到会发生什么事?他会说是‘遭人陷害’,然后他就成了受人迫害的殉教徒。光明之子将会奋力还他清白。但利用这套先人召唤的招数之后。教会会慢慢地解散,少了他便壮大不起来。” “真精明,”约瑟夫勉强地说。 “好了。我们已经实现哈里根的任务了。我们瓦解了光明之殿。现在呢,我个人要处理的工作就是:谁是幕后首脑?麦森,你要说吗?你是听谁的命令?” 哈斯佛·麦森指着库柏·哈斯佛。 “他小人我也小人。就是那个家伙。他处理灯光效果以及一切事情。他写演讲稿让我背。” “是真的吗。库柏?” 罗宾·库柏笑得比班扬还志得意满。 “哎,是的,副队长。你可以说,我其实一直都是哈斯佛。这个傻蛋只不过是穿上黄袍罢了。” “那么是谁,”马歇尔高声说,“在礼拜天下午穿了那套衣服?” “礼拜天……天啊!你又回到哈里根那件案子了?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们完全不知道那件事。这是个宣传的好机会,而我们趁机利用。就是这样罢了。当然,显然有人处心积虑陷害我们,可是(他的眼睛不经意地扫视房间内所有的人),我不知道谁会这么做。” “是谁指使你对哈里根施加九九神咒?” “指使我?我不听别人的命令,副队长,我下命令。” “那是从前。” “现在还是。尽管经过今晚的事,我觉得我的力量尚未完全消失。假如其他人认为我的气数已尽,那么他们可就不明智了。” “这样啊。嗯,有一点是确定的。我们今天晚上看到每一个参加聚会的成员都很快地把你当成哈斯佛。这就表示你们两位都没有礼拜天下午的不在场证明。” “哇。”罗宾·库柏说,“好可怕!” “先生,这第三杯是要给谁的?”管家端托盘进书房时,对着麦特和马歇尔问道。 “给你的,班扬。假如你可以暂时放下身段,把盘子搁在一边来加入我们的话。或者你比较喜欢我们叫你班尼斯特?” “我想。先生,到目前为止,我已经完全习惯班扬这个名字,而且——” “好,”马歇尔举起杯子,“敬班扬!你今晚干得好。” “谢谢您,先生。” “可是天知道我做了什么。麦特,我自觉就像潘多拉打开了不幸的盒子,如今不幸正到处散播。” “你的意思是要关上盒盖——或者我只是像我亲爱的朋友葛瑞格一样断章取义,误解你的意思了?” “你说对了。我已经关上光明之殿的那个盒子,可是我又打开了别的盒子。今晚的做法不明智。凶手仍逍遥法外,这样不安全。罗宾宝宝正在索求某样东西——我不太确定他是不是能得到它,”马歇尔说。 “哎,现在都搞定了。” “是搞定了,而且我除了小心之外别无他法。我也自觉像是马可·安东尼【注:Mark Antony,西元前约82—30,古代罗马将军和三巨头执政之一。】。” “喝了一杯酒?” “葬礼演说的那个场景。你知道:‘现在就让它进行。灾祸,你正在进行,就照着你的方式进行吧!’” “据我和警方相处的小小经验。”班扬说,“实在很难想象他们会联想到潘多拉,而且还能正确地引经据典。” “牛津出来的。”马歇尔简单扼要地说。 “真的啊,先生?”班扬的脸上首度出现几近惊讶的表情,不过他立刻又恢复一贯的冷静骄傲模样,“我是剑桥毕业的。” 麦特笑着接起电话。他不大清楚修道院的规定,可是时间尚早——只不过九点左右。 乌秀拉修女不仅有空,而且迫不及待想听麦特叙述这个晚上发生的事,而且听得津津有味。 “这些事给您什么新想法?”麦特说完之后问。 “新想法?不,不是新想法,邓肯先生,不过这倒是对我的旧想法有帮助。您打电话来,我说不出对您有多么感激——几乎就像(虽然这听起来有点吓人)感激拉柔雪院长在她弥留的那天过世一样感激。” “您有任何问题或者留言吗?” “有,”乌秀拉修女听起来若有所思,“有个问题——您看到麦森·哈斯佛先生真正的发色了吗?” “黑色的,和他的胡子一样。可是,为什么——” “耐性,邓肯先生,是基本的美德之一。而且我有留言——要给马歇尔副队长。” “什么留言?” “请催促他多派人手加强保护哈里根家的每一个人,特别要保护罗宾·库柏,除非他想再发生另一件谋杀案。我诚挚地恳求他这么做——就像我诚挚地祈求上帝原谅我插手管这些事情。” “还有其他的留言吗?” “没——有。请哈里根小姐为我祷告。您也可以为我祷告,邓肯先生。我需要越多人帮我祷告越好。” 她的语气绝非开玩笑。 第二十章 星期五早上。 “你是谁?”男人说。 “你连我是谁也不知道吗?”女人说。 “我以前从没见过你吧?”男人说。 “你这么肯定吗?”女人说。 “我当然肯定。我从来不会忘记别人的样貌。但这不是重点。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男人说。 女人在她的浅色印花洋装上整齐地折出了一条痕迹。 “恕我无法回答你这个问题。你认识罗宾·库柏吗?” 男人皱起了眉头。 “我见过他,是的。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是他的朋友吗?” 女人沉默不语。 男人接着说: “是他派你来的吗?” “罗宾·库柏有个奇怪的想法。他认为有人想谋杀他却又临阵退缩。”女人说。 “荒谬,谈这事真浪费时间。”男人说。 “他正在招供。”女人说。 “这关你什么事?”男人说。 女人直盯着她露出脚趾的破鞋。 “我以为警告你的人也许自有其用意。” “胡说八道。我知道他已经招供,不过这影响不了我。”男人说。 “那是在他知道有人计划谋杀他却又临阵退缩之前的事。现在他也许觉得应该多说一些以求自保。如果你说出全部的内情,你就安全了。”女人说。 “你知道多少?”男人说。 “多得够资格来这儿。”女人说。 “库柏的那些想法吓不了你吗?”男人说。 “在这里吓不了。你不敢在这里动手。而且除了这里,我不会在别的地方和你见面。”女人说。 “你到别处去警告别人吧。我没兴趣。”男人说。 “好吧。值得你试试看。没什么损失。”女人说。 “没有,没什么损失。”男人说。 女人离开之后,他自言自语道:“这次不能再临阵退缩了。” 星期五下午。 麦特环顾书房。这并不像一般嫌犯们颤抖着等待最后公布真相的场面。至少有五名嫌犯不在场。印度宗师萨斯默在监牢里。哈斯佛——或现在的葛兰·麦森——也是,他正等候伊利诺伊州发出的引渡逮捕令。罗宾·库柏大概窝在家里——无论他人在何处。他都在警方的密切监视当中。约瑟夫·哈里根被一个重要的约会困在办公室里无法脱身。而在思索过康嘉星期三晚上在欧维拉街上的告白后,乌秀拉修女认定无论后果多么严重,此时邀请葛瑞格·蓝道到哈里根家来是个不智之举。 所以乌秀拉修女的观众只剩下三名哈里根家的人——艾伦、亚瑟和康嘉,以及班扬——班尼斯特(时势所趋,暂时由管家提升为有水准的观众),以及马歇尔副队长、麦特本人,当然还有在角落打瞌睡的菲莉希塔丝修女。 “开始吧。修女,”马歇尔说,“我预感有事要发生。只是不在这间书房发生;但我又能怎么办?所以只得暂时不管,船到桥头自然直。” “如果我像在说教的话,”乌秀拉修女说,“请各位见谅。面对这样的观众,实在很难摆脱传道时的那一套。但只要各位认为有必要,请随时打断我,不要介意。 “这是个非正式的会议,相信马歇尔副队长已经警告过各位了。针对这件案子,副队长问了我一些问题,并且给了我一些重要的线索,让我愧不敢当。最后,我认为我已经解开这件密室杀人案;而且我希望你们这些卷进此案的人听听我的破案方法。 “几天下来,在绞尽脑汁研究所有的可能性之后,马歇尔副队长得到一个简单的结论,认为根本没有密室问题。他不仅想迅速解开难题,而且还想宣称根本没有这个难题存在。不,拜托,哈里根小姐,别这么生气地瞪着这个可怜的人。铁面无私是他的义务;而他会这样怀疑也无可厚非——对一个基督徒来说。” “对一个基督徒来说!”马歇尔重述了一遍,“我亲爱的乌秀拉修女,我非常尊重您的教会,不过我不认为它是唯一的真理。逻辑就是逻辑,即使对一个基督徒来说也一样。” “抱歉,副队长。逻辑是一回事;解读事实又是另外一回事。看看这一连串事实:星期天晚上哈里根小姐告诉您说她在礼拜堂里的时候没有人走出那道门。接下来一直到隔天早上,她侄女都和她在一起。她们一起去做弥撒,哈里根小姐在她侄女寸步不离的情况下,在教堂领了圣餐。您是如何解读这些事情的,副队长?” “这表示哈里根小姐是个虔诚的好女人——因此更让人相信她为了包庇家中的某个成员而说谎。”马歇尔说。 “真的,我承认——请您见谅,哈里根小姐——她扯这种谎并非不可能。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她后来的行动就令人难以置信了。天主教徒知道说谎是种罪过,而且像这么严重的谎话可不是小过失,而是大罪过,在犯了重大罪过的情况下领圣餐,是一个天主教徒最严重的渎行。假如哈里根小姐说了谎,那么她只有两条路可走:不领圣餐或是承认罪过并请求赦免。她两件事都没做;所以,她说的是事实。” “请容许我说几句话,先生。以一个基督教友的身份,”班扬放下身段说道,“我可以向您保证。乌秀拉修女的推论十分有道理。这也许不适用在那些装出一副‘身体力行’模样的半调子天主教徒身上,但像哈里根小姐这样一个真正虔诚的天主教徒,要她犯下这种大罪过,简直比叫她杀人还难。” “好吧,”马歇尔说,“您现在已经排除了唯一可能的破案线索。那么,您可不可以告诉我们还剩下什么?” “当然可以,”乌秀拉修女笑道,“现在我们再把问题从头看起。我希望约瑟夫·哈里根也在场,好让我们有机会对质;但是我们现在只得和邓肯先生对质了。那么,邓肯先生,星期天傍晚您第一次往这扇窗户看的时候,您看到了什么?” “一个穿着黄袍的男人。” “第二次看的时候,您看到了什么?” “沃尔夫·哈里根的尸体。” “那么,什么东西,在这段空当消失了?” “一个穿黄袍的男人。” “而这点。”她转身面对马歇尔副队长,“就是我们一开始弄错方向的症结。我们现在再回头重新审视一遍:最先看到的是什么?一个穿黄袍的男人。后来又看到了什么?一个男人。其中有什么东西消失了?” 康嘉放声大叫: “黄袍!” 她随即被自己这项结论吓得一脸惊讶。房里的其他人突然兴致勃勃地一起倾身向前,仿佛像是被同一条丝线急扯的傀儡。所谓的其他人,意思是说,除了正在打盹的菲莉希塔斯修女,和向后靠、并说了声“神经病!”的亚瑟·哈里根之外的所有人。 咖啡沸腾了好一阵子。罗宾·库柏倒了一杯趁热喝着,然后再一次盯着面前的草稿。 鉴于所发生的这一切……显然警方也认为……为确保本人的沉默…… 他对自己的草稿并不满意。这个手法太拙劣,根本不值得他使出平常的伎俩。他将纸条揉成一团,又喝了一杯咖啡。 接受询问,当然,比较危险,但也比较能获得正面的效益。危险可迅速获得化解——必要时,还可即时阻止。 他从抽屉拿出那把沉重的点四五口径手枪。(如果知道门路,当铺老板绝对亲切又不起疑心。)这次绝不能出错。虽然十分冒险,但可能获得的好处大过危险。 老鼠会离开即将沉没的船,没错。可是假设老鼠知道船是载着一大堆金块下沉,而且倘若鼠辈计谋够高明,还可以取回这些金块并将其转换成利润呢? 门外传来一阵噪音。罗宾·库柏因为计划中断而皱起眉头。是计划遭到中断吗?还是计划自动报到?他锁上抽屉并站直身体。 马歇尔副队长花了一会儿时间,才想通这个新的解释。 “您是说,”他缓缓地说,“哈里根穿着那件黄袍?” “我不确定是否可以使用‘穿’这个字眼,副队长。黄袍是在他身上,没错;不过你们认为死人会自己穿寿衣吗?” “他当时已经死了?” “对。炉火,您记得,让房间热得令人无法判定死亡时间。邓肯先生,您看见的是沃尔夫·哈里根的尸体。他的双腿大概让椅子给抵靠着书桌,身体则被一根木棍撑着,木棍在桌面留下了刮痕。他是什么时候被杀的,我无法确定,但显然是在和他哥哥谈过话之后。” “可是为什么?怎么可……” “凶手知道,六点十五分前夕阳会让人无法看见窗内动静。刺眼的阳光消失后,壁炉的火光才会让槌球场上的人看到黄衣人,因此假造出识别凶手身份的直接而显眼的证据。” “但是那样做有什么好处?如果是为了让邓肯和约瑟夫以为他们看到凶手,又何必设计一个让黄衣人逃不出去的密室?” “副队长,有些凶手也许会计划密室杀人;但如果他们这么做,一定让死者看起来像是自然死亡、意外身亡,或者自杀。这起死亡案显然都不符合以上的情况;这个凶手只是利用密室做幌子,因此您便认为黄衣人从礼拜堂的那道门逃走。当时哈里根小姐和我谈过话之后,临时决定到礼拜堂去祷告。这件事只是个巧合。假如没有这个巧合,我们一定掉进凶手的圈套,一口认定是哈斯佛或是乔装成他的人犯下这起谋杀案。” 马歇尔的烟斗喷出了维苏威火山式的烟雾。 “不对,乌秀拉修女。”他反驳道,“这样说不通。这种手法很高明,非常高竿,可是这样没办法达成目的。凶手稍早离开了房间的确没错;不过我们仍然面临一个死胡同。假如黄袍披在沃尔夫·哈里根身上,那么黄袍到哪儿去了?” “当然,我略过了那一段。对不起,我真的不大习惯发表这类推论。副队长,您难道忘了您的密室有个洞?” “那个老鼠洞?那能通到哪儿去?只能通到地板和地窖之间的一个空间。而且壁炉后面的洞太小,没办法塞进一件黄袍。” “不过它已经够大了,”乌秀拉修女说,“够一条线穿过。” “一条线?” “为什么您一直认为黄袍没留在房里?” “因为它已经不见了呀。难道这又是基督徒的逻辑吗?” “不是。我相信,基督徒,特别关心被火烧掉的东西。” “火?乌秀拉修女,您越说越过火了。我们仔细检查过灰烬。任何布袍也不可能在那段时间内烧得一干二净、不留痕迹。” “究竟是谁,”乌秀拉修女问,“说它是布做的?” “哎——嗯。去他的,修女——” “请记住,那件袍子根本不是用来穿的,它只是用来在日落的时候让槌球场上的人看的。纸也可以做成袍子,而且更容易销毁。 “我直接说重点好了。大约在五点五十五分到——说得准确点——六点十三分之间,凶手获得哈里根先生的允许进入书房,并在那里枪杀了他。随后凶手将黄袍披在尸体上,并用我先前描述的方法撑起了尸体,准备让人在傍晚的时候发现。接着他用一条长铁丝钩住袍子。再接上一条短线绑住木棍。铁丝的另一端被塞进壁炉后面的洞里。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凶手就从礼拜堂那道门离开。并顺便把门锁上。 “引起骚动后,趁着邓肯先生两度看到尸体的这段短暂空当,凶手趁机到壁炉后面拉那条铁丝,将袍子从尸体上扯下来,同时也扯掉那根木棍。这么一来,倒在地板上的就只有沃尔夫·哈里根的尸体,黄衣人便不见了。然后他再拉一下铁丝,把木棍和黄袍拉到壁炉里面。袍子和线马上就化成灰烬,而壁炉里的一根木棍就像战场上的尸体一样毫不起眼。这些动作只需要几秒钟就能完成。然后凶手可以趁乱将铁丝丢到后院去,那儿一样不会引起怀疑。” 马歇尔吐了一口烟。 “到目前为止,显然只有这个推论符合现场状况,我不得不说,修女,我喜欢这个推论。您什么时候想到这个论点的?” “当邓肯先生告诉我没看见手套的时候。” “手套?怎么——不,等一下。让我也表现一下聪明才智。毕竟,这是我的专业。凶手的确戴了手套;这从他并没有留下指纹,以及飞镖上沾满了哈里根的指纹而且没有经过擦拭这两件事可以断定。况且,任何假扮哈斯佛的人都会戴手套;因为那是哈斯佛的正字标记。所以黄衣人既不是凶手,也不是假扮哈斯佛的人。从这点——” “您的推论十分正确,副队长。您瞧,一件袍子能够很快地处理掉;手套不能。所以扮成黄衣人的尸体并没有戴手套。” “很好,”马歇尔说,“非常好。不过我想您大概不介意继续说下去。并且告诉我们谁是凶手?” 书房内的观众全都骚动不安。这时连亚瑟也兴趣盎然。 “嗅,天啊,”乌秀拉修女叹了口气,“您还不了解威廉二世的含意?” 电话响起。 “我来接。”马歇尔副队长说,“我是马歇尔,哦,你好,柯罗特……是,是的,不!我的天啊……是的,对!我会在——嗯……二十分钟内赶到那里。控制一切情况。” 他挂了电话,转身面对乌秀拉修女。 “好啦,我的预感没错。我马上要离开。说吧,威廉二世代表什么?” 乌秀拉修女迟疑了一会儿并且一脸疑惑。眼睛盯着电话。 “该不是……” “库柏还活着,如果您是要问我这件事的话。您继续说吧。” “噢,感谢主!”她摸着腰际上的念珠,同时口中念念有词。“现在,”她终于接口,“您同意飞镖孔是刻意留下的吧?同意沃尔夫·哈里根打算用那本书而不是其他的档案来留下凶手的线索?” “是的。” “玛莉,你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熟悉这段历史课程,谁是威廉二世?” “他是征服者威廉的儿子。没错吧?他在十一世纪的时候统治英国,后来在森林里被人用箭射死。我只记得这些了。” “但是他叫什么名字——我是说他的小名?” “噢!”康嘉僵坐着;她的答案小声得几乎令人听不见。 “他叫做威廉·鲁夫斯。” “没错。那么,哈里根小姐,你大哥的全名是什么?” 艾伦的声音颤抖。 “鲁夫斯·约瑟夫·哈里根。” “您早该猜到的,副队长,”乌秀拉修女继续说,“鲁夫斯·哈里根的长子取名叫鲁夫斯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且他在公共场合只用R这个缩写,以免和他那出名的父亲的名字混淆,也是相当正常的事情。” 亚瑟吹了声口哨。康嘉默默无语地伸手紧紧握着艾伦姑姑的手。 “可是他和——”麦特开口,但随后立即住口。 “没错,邓肯先生。他当时和您在一起,这点没什么好怀疑。整个计划的核心就是凶手必须提出六点十三分的不在场证明。哈里根一家人当中,只有约瑟夫和玛莉提出各自的不在场证明;玛莉的说辞一定是真的。因为它涵盖了六点十三分到十五分。铁丝必须在这段时间拉动。” “可是在六点十三分到十五分之间,约瑟夫一直和我在一起呀。他怎么有办法拉那条铁丝呢?” “在您冲进屋子里的时候,他是不是跌了一跤?而且他不是正好跌到壁炉后面吗?即使没这本书,他也无法脱罪,他是唯一能利用时间上的混淆并趁机拉铁丝的人。” “我想,”麦特若有所思地说。“这就是您为什么询问有哪些人打槌球的原因。假如没有原先就待在槌球场上的证人,他就得在日落前找借口把某个人带到槌球场去。” “可是如果您这么清楚这些状况,修女,”马歇尔问,“您为什么一直要找红头发的凶手呢?” “威廉的小名鲁夫斯,原意就是红头发。假如的确有一个聪明绝顶的红发嫌犯,那么我的结论也可能全盘皆错,而且飞镖可能暗示男人也可能暗示女人。不过和这件案子有关的人当中,只有您的夫人和您的小孩是红头发——” “这一切像是个恐怖的恶作剧,不是吗?”康嘉说。“诸如亚瑟的那些蠢把戏。艾伦姑姑常告诉我们说,约瑟夫伯伯以前就是那个样子,说他利用完美的机械装置来开残酷的玩笑,然后……就是这件事。” “我早该想到的,”乌秀拉修女说,“有迹象可循。” “不!我不信,乌秀拉修女,”艾伦·哈里根的声音突然老了许多,“我不相信我的大哥会杀了我的二哥……为什么?”她绝望地哀叫着。 “因为他支持哈斯佛。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他支持罗宾·库柏,这点我只能推测,不过这些都有事实根据。我已经证明约瑟夫确实杀害了他弟弟。他并不是因为个人恩怨或者财务纠纷才下手,我们知道沃尔夫·哈里根怀疑哈斯佛支持者的真实身份——这项怀疑太吓人了,让他连对自己的机要助理也不敢启口。另外还有其他的证据,您,邓肯先生,告诉我罗宾·库柏看到你们三个人走进光明之殿的时候吓了一跳。马歇尔副队长当时穿着便衣。而您的疤痕也不至于让他吓成那个样子。大概是意外见到黄衣人背后的权力人士才让他吓一跳的。那么,在发生凶案的前一晚施行九九神咒只是个巧合吗?这就令人太难以置信了。那场仪式是某个人下令进行的,而且是某个知道此项威胁将达成目的的人下的命令。 “再来就是有人企图谋害罗宾·库柏。” “什么?”麦特大叫,“什么时候?” “第一次发生在您和马歇尔副队长去找库柏的那个下午。约瑟夫也跑去的借口事实上很牵强。当你们进入库柏的房间后,约瑟夫打翻了主人的咖啡,而且有人留下了烟蒂,显然要嫁祸给亚瑟。那时约瑟夫大声吼叫,在房间内到处跺脚并打翻咖啡,这不像他的作风。我想他打翻咖啡是因为咖啡有毒。” “我可以理解,”马歇尔说,“为什么约瑟夫决定除掉罗宾。不过,为什么他在杯子里下了毒之后又故意打翻它?没道理。” “一点也不。根据我的推断,他原来的计划是库柏被人发现中毒身亡。同时现场证据显示库柏曾经泡了两杯咖啡,而且在场的另外一个人是亚瑟。但是后来约瑟夫看到你们两个人开车过来(您说过窗口对着街景),他知道自己可能因此脱不了罪,所以就弄翻了杯子。” “可是我大哥不可能是这种教派的创始人,乌秀拉修女。他是个好人,也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 “很遗憾,”乌秀拉修女说,“拥有教友的身份并不保证他一定虔诚。” “可是一个人怎么能离开真正的教会跑去——” “我不认为约瑟夫真的在乎宗教,他只不过是需要教会的背景罢了。光明之子正逐渐成为一个强势的政治团体。我不能说约瑟夫是个法西斯分子——这个字眼已被大量滥用,变得毫无意义了——但是,我可以说他是个煽动群众的野心政客,汲汲营营于政治势力。如果他遇见一个寇夫林教派的神父,他也许可以设法在教会建立起势力;但幸好这样的教士比毁谤我们的人还少。” “哇塞!”亚瑟说,“约瑟夫伯伯一边义正词严地叫我戒赌,同时却又计划要陷害我!可是,您有什么证据,修女?我很乐意见到您将他揪出来,但这些都是您的推测。” “并不完全是。种种迹象和线索都可以支持我的推论。其中一个微小的线索就是沃尔夫·哈里根从《约瑟福音》中听到的一个片语:‘不义之财’。” “那是什么意思?”麦特问,“我快想破头了。” “这是从上帝的比喻中引用而来的一个片语吧?”班扬说,“谁都可能会引用,只有那些没有宗教信仰的年轻人不会。不过如果我没记错,原文应该是‘不当之财’。” “没错。詹姆士国王的版本是这么写。而‘不义之财’则出自天主教版本的莱姆斯译本,基督徒绝对想不到。这点显示某个天主教徒曾经参与《约瑟福音》——也就是哈斯佛教派基本教义——的草拟工作。更明显的证据是,哈斯佛很快接获暗示并伪称自己是凶手;看来约瑟夫一方面公开指责杀他弟弟的凶手。另一方面则对哈斯佛说了些话,让他出面宣称杀了人。 “最重要的:除了沃尔夫·哈里根写的那张有关哈斯佛支持者的秘密笔记,还有他指定邓肯先生为其遗著保管人的那份遗嘱附录不见了之外,房里所有的东西都在。没有人会拿走那些东西,只有凶手会拿,如此一来,我敢保证凶手一定是约瑟夫·哈里根。那些文件和他有直接关系,否则他不会拿走;假如他只是要故布窃盗疑阵,那么他应该拿走档案。况且销毁遗嘱附录便可以让邓肯先生的工作归约瑟夫·哈里根来管,这样一来他就可以拒绝出版任何他认为危险的文章。” “等一下,”麦特说,“请回到他企图杀害‘小天使’的那一段经过。您说那是‘第一次’企图。” 乌秀拉修女瞄了一眼电话,然后看着马歇尔副队长。 “猜得好,修女,”马歇尔说,“或者您不是用猜的?没错——是柯罗特打来的。他们刚才抓到准备再度杀害库柏的R·约瑟夫·哈里根。” 第二十一章 接下来一连串的事情迅速发生。约瑟夫·哈里根于周五遭到警方拘捕,周六开庭审理,判定约瑟夫·哈里根是杀人凶手。周日,延宕已久的丧礼终于在髑髅地墓园举行。周一,地方检察官在大陪审团面前要求以两项杀人未遂及一项一级谋杀罪起诉约瑟夫·哈里根,并获得陪审团同意。 如今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了,马歇尔副队长于周二晚上这么告诉麦特·邓肯。他们再度舒服地坐在壁炉前进行男人间的对话,蕾欧娜则拉着愉快的康嘉去看熟睡中的泰瑞有多么可爱。 “当然,”马歇尔副队长说。“哈里根准备上诉,可是他毫无翻案的胜算。” “没有吗?”麦特问,“两项杀人未遂的罪名中,至少有一项他是被当场逮个正着,可是主要的控诉仍有许多漏洞。” “我不这么认为。我已经仔细检查过每件事——借由乌秀拉修女的帮忙,这点我不会羞于承认——我认为事情已经搞定了。你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比方说。到底是谁偷了有关威廉二世的那本书?” “当然是约瑟夫。在所有的涉嫌者当中,他最方便复制另一把钥匙。还有呢?” “很多事情。亚瑟留在印度宗师家的烟蒂,这也是为了嫁祸给他?还有印度宗师的不在场证明,以及焚化炉里的黄袍。” “那些都已经水落石出了。我们终于逼萨斯默招供。他一直在探查哈里根一家人——想找出任何可以帮助他脱身的方法——后来他得知亚瑟需要一笔钱。于是就和那个小混账联络。说服亚瑟帮他偷走档案。偷窃计划安排在星期天下午;所以印度宗师有不在场证明。可是发生谋杀案之后,亚瑟临阵退缩,因此萨斯默转而设法对你施压。” “那么。另外一件黄袍呢?假如我们看到的那件黄袍是纸做的,那么另一件布袍是哪儿来的?又怎么会跑进焚化炉的?” “还记得亚瑟很喜欢恶作剧吗?嗯,命案发生在三月三十一号,隔天是几号?” “四月一号。” “没错。愚人节。亚瑟本来打算开他爸爸一个玩笑,他大概打算打扮成哈斯佛,然后放出各种假消息——这也是为什么他知道九九神咒,因为当时他就在光明之殿研究他即将扮演的角色。可是当命案发生之后,要是手上还留着黄袍,实在太危险了,所以他必须尽速将它处理掉。” “但是我还是不明白杀人动机。如果约瑟夫支持光明之殿,那他为什么想尽办法要嫁祸给哈斯佛?” “原因之一,当然是因为黄袍是他用来蒙骗你、并假造不在场证明的基本道具;另一个原因则是他知道光明之殿注定完蛋。这又是老鼠和沉船的问题。虽然就算沃尔夫死了,也无法阻止哈斯佛的不法组织曝光,但是沃尔夫一定得死,因为他不仅即将揭穿哈斯佛的诈骗,同时也会揭穿约瑟夫和这个组织有关。光明之殿铁定救不成。约瑟夫但求自保。只是如今他连这点也做不到了,假如别的事情还定不了他的罪,库柏的证词保证让他完蛋:显然小罗宾并不喜欢这个想谋杀他的大坏人。” “我希望,”麦特说,“看在康……看在哈里根一家人的分上,约瑟夫愿意俯首认罪。你说对了,他上诉成功的机会等于零。要是他愿意认罪的话,就不会抖出一箩筐恶名昭彰的丑闻,难道没有什么办法可以——” “她们来了,”马歇尔打岔道,“我想现在最好少在哈里根小姐面前讨论这起案子。” “哈啰,”蕾欧娜说,“康嘉觉得泰瑞可爱极了,我还教她怎么做起司饼干,她希望她们家的冰箱里会有橡胶盘子。你们两个都在做些什么?” “交换一些五言打油诗。”马歇尔副队长说。 “哦,”康嘉说,“说来给我们听听!” “等您结了婚再说吧,哈里根小姐,”马歇尔开心地说,随即纳闷为什么随口而出的这句话会让她羞赧了半晌。 女人说: “我向您坦承。这是我的错。我以为我这么做是出于正义,是出于想要帮助哈里根一家;但其实我是在自欺欺人。事实上这也是我的骄傲在作祟——这是我的恶魔、我的肉中刺。由于我必须求得确实证据,因而您所犯下的部分罪过我也有责任。” “天啊!我几乎认不出你。”男人说。 “我确定您认不出,修女袍会造成视觉上很大的差异。礼拜五是拉柔雪院长纪念日,我们可以不遵守誓约。也可以穿便服。但是不受誓约束缚,并不能减轻我的过错,这正是为什么我在马歇尔副队长的允许之下前来这里。向您吐实,这是我赎罪的方式之一。”女人说。 “你为什么要设计我?”男人说。 “理性推理有其不尽完美之处,但是当我看到您听见我提起罗宾·库柏就当场变了脸色后……您能原谅我吗?”女人说。 男人苦笑道: “我可以原谅你。” 女人面色凝重。 “谢谢。隐藏罪恶会让罪恶加深。首先,罪恶必须经由教士的耳朵传达给上帝;不过假如您能把它告诉别人并且弥补过错——尽管你不能让逝者复活。这样也有帮助。” “犯下的错永远无法弥补。”男人说。 “一般人是没办法,但是你可以。”女人说。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说: “为我祷告吧,修女。待会你出去的时候,请告诉那个看门的……那个笨蛋,随便你怎么称呼他,就说我有话要跟他说。” 狱卒进来之后,男人说道:“我要见教士,也请告诉地方检察官,就说我要改口供。” 蕾欧娜发现早餐用的培根没了,所以马歇尔载她到一家有点遥远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商店去买,“我认为,”麦特说。“马歇尔夫妇很贼。” “我很高兴,”康嘉坦承,“其实我们从——从礼拜三开始就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 “我知道。” 她咬着下唇。 “我也这么想。为什么你刻意和我保持距离,麦特?” “这样做有什么不好?” “你喜欢我吧?” 他没回答,只是坐着猛盯炉火。 “他们过得很快乐,不是吗?”她说。 “是很快乐,蕾欧娜的职业也许很怪,可是她是个必须工作的妇女——不是个继承人。” “所以问题就出在这儿。可是麦特,亲爱的——” “这只是其中之一。另外一个问题是你太年轻而且很善变。你在两个礼拜之内和葛瑞格订婚,准备进修道院,现在又——” “你这样说不公平。我并不爱葛瑞格。我从来都不认为自己爱过他。亚瑟已经告诉我,前几天晚上他为什么帮葛瑞格找到我们,亚瑟这一生中总算做了一件好事。葛瑞格想在我满十八岁以后立刻娶我,是因为他爸爸的公司财务不稳。而我分到的遗产正好可以帮他渡过难关。” “亚瑟打算从中分一杯羹?亚瑟又是另外一个问题。一想到要做这种人的妹婿我就头痛。” “正经一点,麦特。我今天晚上很难受,看到两个这么恩爱甜蜜的人……” “刚被人炒鱿鱼的好青年,怎能迎娶哈里根家的人?” “可是你负责遗著的保管工作啊。” “能做多久?” “假如我……”这件事很难启口,但是她终于勇敢地说了出来,“假如我没征求监护人同意就结婚的话,我就不是继承人了。” 麦特刻意不看她,同时为自己再倒一杯酒。 “别这么伟大。我可是会因此而痛哭流涕的。” “是谁伟大?你才高高在上呢。你故意耍酷,好让我死心。” 麦特一口气灌了两杯酒,却依然感到紧张。 “听着。甜心。”他说,“我们顺其自然,好吗?” 康嘉起身站在炉火前。 “好,”她说。一边笑一边陷入遐想,“我真的很喜欢这栋房子,你想它值多少钱?” “你绝对付得起,我根本买不起。” “他们难道没有贷款什么的吗?”她走过去坐在他的椅子扶手上。“至少。”她说,“你可以吻我。” “何乐不为呢?”麦特说,“虽然上天知道我想得到其他更棒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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